韓孺子與大臣們商議了一整天,參與者逐漸增多,最後達到了三十多人,大家的意見倒是一緻,都認爲必須盡快消滅上官盛的勢力,而且這一戰并不難打,可是派誰去卻成爲糾纏不休的難題。
大臣們在一些細枝末節上争執不休,一位大臣推薦的人選,必然遭到至少兩位大臣的反對,理由總是非常充分,或是威望不高,或是能力不足,或者身體不适……
韓孺子一開始還參與争論,後來幹脆冷眼旁觀,他明白,并非大臣們能力不足,也不是膽小怕事,恰恰相反,這些人經驗豐富,一嗅到帝位變動的氣息,立刻想方設法置身事外,互相幫助,既不能顯得太消極,也絕不能顯得太賣力,以免留下口實。
韓孺子心裏很氣憤,他對大臣的印象向來不好,如今變得更加惡劣。
明天是太廟告祖之日,無論怎樣,韓孺子必須先正式恢複帝位,天黑之前議政結束,做出的唯一決定就是各軍加強防備,等函谷關傳來更詳細的消息之後,再做決定。
皇帝可以乘轎回宮,韓孺子将乘輿打發走,與楊奉一塊步行,身前身後都是部曲士兵保護——這些人還沒有明确的身份,既非侍衛,也非宿衛,但是最受皇帝信任。
“真想将他們全都換掉。”韓孺子憤意難平,“你也看到了,唯一肯出主意的人隻有蕭聲!”
不等楊奉回答,韓孺子補充道:“我明白,蕭聲也不是真心出力,他是害怕遭到報複——我是不是太早寬赦大臣了?應該給他們留下一點壓力。”
楊奉一反常态,隻是嗯嗯,一句回應也沒有,跟勤政殿群臣倒是非常相似,韓孺子止步,“楊公不認爲大臣們有些過分嗎?”
天色剛黑,前後燈籠離得都有點遠,站在餘光裏的楊奉顯得有些蒼老,等他開口的時候,聲音裏卻沒有半點疲态,“如果是陛下,會怎麽做?”
“我……如果我是大臣的話?”
楊奉又嗯了一聲。
“我會……”韓孺子想了一會,不由得歎息一聲,他在心裏憤怒了半天,卻沒想過一個問題:大臣的做法其實很正常,自從武帝晚年以來,宮中多事,接連幾位皇帝驟興驟滅,今天的掌權者,隻因一時選擇錯誤,明天就可能淪爲階下囚,如果他是大臣,也會在局勢不穩的時候明哲保身。
申明志、蕭聲等人就是反面例子,他們因一時貪念參與了帝位之争,結果頻頻出錯,沒有撈到利益,反而陷入困境。
“一個人不能自私到以爲别人不自私。”韓孺子輕笑一聲,發現自己重當皇帝之後,比從前“自私”了許多。
可是不能過度自私的話,當皇帝又有什麽意義呢?
韓孺子沒向楊奉提出這個問題,變得心平氣和,不再埋怨大臣,也沒向楊奉讨教,他明白,這一次他又得自作決定。
連晚膳都沒用,韓孺子直接去見母親,同時也拜見太後。
這不是他當傀儡的時候了,即使太後不想見皇帝,她身邊的人也不敢謝絕皇帝的到來,更不敢出面阻攔,而是恭恭敬敬地迎入。
太後坐在椅榻上,王美人仍像侍女一樣站在旁邊。
韓孺子入宮的第一天就想将母親接走,王美人卻嚴辭拒絕,在她看來,服侍上官太後不僅是一種義務,還是榮耀。
在韓孺子心中,重新稱帝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母親也立爲太後,兩宮并立有過先例,即使皇帝不吱聲,大臣也會主動提出來,禮部尚書元九鼎已經暗示過此事。
函谷關失守打亂了計劃,所有事情都得延後。
韓孺子不用再像從前那樣下跪,躬身行禮,客氣地請安之後,他說:“太後想必聽說了吧,大将軍韓星遇刺,上官盛占據了函谷關。”
太後看上去氣色不錯,隻是少了幾分嚴厲,好像很高興交出權力,“怪我管教無方,以至上官家出了這樣的亂臣賊子,令陛下憂心,如果陛下是來問罪,我也沒什麽可說。”
太後雖然失勢,但她畢竟是個象征,韓孺子當然不會“問罪”,說道:“太後言重了,上官盛自己作亂,與太後何幹?朕來拜見太後,乃是請教平亂治國之道。”
王美人向兒子輕輕點頭,表示贊許。
太後沉默片刻,“陛下真心請教?”
“絕無半點虛假。”
太後又沉默了一會,“給我說說函谷關的詳情。”
韓孺子将事情大緻說了一遍,太後提出的問題,也都一一回答。
“刺殺大将軍絕不是上官盛能想出的主意,他的部下也沒有能做這種事的刺客,上官盛要麽得到了他人相助,要麽是遭到了利用。”
太後說起侄子就是像是議論不相關的外人,沒有半點“母子之情”——她已經替親生兒子報仇,用不着再樹立一個“兒子”。
韓孺子猜想也是如此,但他更關心另一個問題:“上官盛占據了函谷關,接下來是留是走?”
“肯定會繼續東行。”太後毫不猶豫地說。
“如果他身邊的人不同意呢?比如說那些幫他刺殺大将軍的人。”
“你還是沒了解上官盛,他不是走狗,而是一頭猛獸,你可以利用他捕殺獵物,但是不能讓他停下來,就算刺客說得天花亂墜,上官盛還是會一路跑回東海國,他以爲那裏是他的家。”太後頓了頓,“是我給他出的主意,他已經認準了這條路。”
韓孺子不想追究這是誰的主意,拱手行禮,又問道:“滿朝文武,誰人可用?”
太後微微一笑,“陛下也撞上那堵軟牆了?”
“撞上了,還差點陷進去。”
“我曾經試過許多辦法,可那堵牆撞不破、拆不掉,也繞不過去,你想過将他們全都撤換一遍嗎?”
“想過。”
“千萬不要這麽做,因爲我已經試過了,發現大錯特錯,而且那是一個陷阱。”
“怎麽說?”韓孺子更感興趣了,楊奉反對他這麽做,給出的理由卻很含糊,他需要更直接一些的理由,太後恰好最适合回答這個問題。
“因爲皇帝是孤家寡人,總得依賴别人做事,皇帝可以選擇親信,可天下官吏千千萬萬,你的親信能有多少?”
韓孺子沒有回答,他的親信甚至不夠組建起議政團隊。
“所以你還是得用大臣做事,換掉一批,上來的是另一批,很快也會變成一堵軟牆,而且還不如上一批會做事,奏章送來得不及時、聖旨遲遲沒有送到各地、租賦不足、戶籍出錯……一堆問題都冒出來的,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最後皇帝隻能将從前的老臣一個個又請回來。皇帝還會發現,那些老臣原來從未銷聲匿迹,或者被派到皇帝注意不到的地方任職,或者就在家中閑居,準确地算到了自己何時能夠官複原職。”
“問題究竟出在哪?”韓孺子問。
太後笑了笑,沒有回答,她若找出問題在哪,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皇帝就不是韓孺子了。
“難道滿朝文武就沒有一人可用嗎?”
“有,但是可能不合陛下的心意。”
“爲何?”
“恕我直言,陛下此時根基未穩,忠誠可靠者少,能用者多是勢利之徒,陛下心裏若是邁不過‘忠誠’這道坎,能用誰呢?”
韓孺子謝過太後,告辭離去。
王美人将皇帝送到寝宮大門口,低聲道:“别急,帝位越穩,忠于陛下的人越多,肯做事的大臣自然也會多起來。”
“我不急,母親。”韓孺子的确不像一開始那麽急于做事了,由傀儡、廢帝到重新稱帝,他已經邁出一大步,至于掌握真正的權力,那是另一大步,必須穩妥邁出。
“無論如何也要将南軍派出去,崔宏提出任何條件都可以接受。”
“是,母親。”
王美人目光中露出憐愛之情,伸手輕輕撫摸一下兒子的臉頰,“陛下不是最幸運的皇帝,卻是最聰明的,大楚江山是陛下的,以後也會傳給陛下的兒孫。”
韓孺子笑了笑,隻有母親會如此無條件地看好他,給予最多的稱贊。
他當然不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皇帝,但他相信自己絕非最倒黴、最無能的那一個。
用膳之後,韓孺子回到寝宮,很快看出皇後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有話要說,但又不敢說。
“崔家派人給你送信了吧?”韓孺子笑着猜道,并不在意皇後要爲家人說話。
崔小君臉上一紅,“是,父親說……他年紀太大,受不得征戰之苦。”
“可若是讓他交出南軍大司馬之職,他肯定又不覺得年紀大了。”
崔小君臉色更紅,“陛下……陛下真要鏟除崔家嗎?”
韓孺子走到皇後面前,輕聲道:“就算爲了你,我也不會這麽做,我會給你父親一次機會,讓他主動請戰,你不用爲難,也不用插手,崔太傅會這麽做的。”
次日天一亮,韓孺子在勤政殿召集群臣,宣布自己要禦駕親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