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須盡快建立起十步之内的安全。
部曲士兵被調進皇宮擔任侍衛,由蔡興海和晁化共管,原有的侍衛則一律留在外圍待命,接受中常侍楊奉的指揮——部分侍衛包括孟娥的兄長孟徹,失蹤不見,在他們現身之前,侍衛得不到皇帝的信任。
部分北軍與南軍負責守衛皇宮與京城各門,宿衛軍則在城西建營,赦免并召集流散各處的将士回營,表面上這是臨時安排,韓孺子對何時招回這支軍隊,其實沒有任何安排。
這些事情進行得都很順利,朝野上下都認爲皇帝有權力這麽做,各部司全力配合,即使“聖旨”上沒有寶玺,也得到了承認。
逃亡的宮人全都回來了,由于不少内官死于宿衛軍之手,韓孺子得以順利地提拔他所信任的人:太監劉介獲釋,繼續擔任中掌玺,韓孺子甚至想封他爲中司監,但是覺得不宜操之過急,因此先官複原職,一大批身份低賤的“苦命人”得到重用,填補内官空缺。
這項安排也沒有遇到任何阻力,皇帝再度入宮,任用親信本是常有之理,隻能說劉介和那些“苦命人”當初眼光獨到,選對了主人。
至于更大範圍的調整,韓孺子并不着急。
重返皇宮的第五天,韓孺子得到宰相殷無害的死訊,對他來說,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處是他可立刻選擇一位新宰相,壞處是他還沒有特别合适的人選,而這件事必須盡快解決,後天上午,太後與百官将去太廟告祖,正式迎回皇帝,到時候,百官需要一位領頭人。
告祖之前,同玄殿和勤政殿都不适合作爲議政之所,韓孺子暫時也不想跟大臣們商量事情,他選擇當初讀書時所用的淩雲閣,在那裏與柴悅、房大業等人商議軍情,或者單獨召見一名名支持者,不用多說話,褒揚幾句就行,雙方心照不宣:皇帝自會獎賞忠臣,隻是時機未到。
他不用在閣内席地而坐了,這裏擺上了全套桌椅,更像是一間書房。
這天下午,韓孺子要見的人隻有一個。
楊奉也很忙,人還沒到,韓孺子的目光從地圖上擡起,對站在門口的張有才說:“你真不想當官嗎?”
張有才被關在南軍營中,崔太傅投降,他立刻被放出來,重回皇帝身邊,卻幾次拒絕擔任内官,這時仍然搖頭,“我不想當官,能服侍陛下,我就很開心了。”
韓孺子笑了笑,張有才很忠誠,但是年紀小、沒有學識,的确不适合掌管一方。
“别隻是服侍,也幫我參謀一下……”
張有才欲言又止,韓孺子笑道:“又沒說‘朕’?”
張有才點頭。
“别急,沒有寶玺不也頒布聖旨了?不說‘朕’我也一樣是皇帝。”韓孺子無意時時刻刻保持皇帝的威嚴,他甯願慢慢來,“現任中司監向我請罪,要爲宮裏發生的種種事情負責,我不認爲這是他的責任,但他的确不适合掌管宮内事務,我想換一個人,你在宮裏待的時間比我更長,可有推薦?”
向皇帝推薦人選,這是一項極大的權力,張有才卻沒注意到,皇帝讓他想,他就認真地想了一會,“楊奉啊。”
韓孺子搖頭,“楊奉并非宮中舊人,對管理皇宮也不感興趣。”
“嗯,也對,楊奉連倦侯府那麽點兒人都管不好……劉介呢,他是宮中老人,中掌玺離中司監隻差一級。”
韓孺子笑着搖頭,張有才推薦的人都是皇帝的親信,在意的顯然不是誰能管理好皇宮,而是誰值得皇帝信任,“劉介當中掌玺就很好……”
樓下的太監上來通報說楊奉到了,主仆二人之間的“商議”到此結束,韓孺子與楊奉商量的才是正事。
張有才識趣地退下。
楊奉進來磕頭,得到允許之後,坐在斜對面的一張椅子上,他輔佐的第二個學生成爲真正的皇帝,他的臉上卻沒有喜色,更沒有谄媚,仍像嚴厲的教師一樣,帶着一絲審視。
楊奉先開口,他有許多事情要向皇帝報告。
“寶玺還在孟娥手中,那晚出城之後,她很可能受到追殺,我得到的消息是,她一路向東,在函谷關附近消失。”
“她爲什麽不來找我?”
楊奉搖頭,是他将寶玺委托給佟青娥送出皇宮的,沒想到中間會發生意外。
“追殺孟娥的人是誰?她哥哥?”
“看來是這樣,孟徹帶走了十四名皇宮侍衛,行進路線與孟娥相同,而且都在函谷關失蹤。”
韓孺子眉頭微皺,“孟徹究竟在爲誰做事?”
“還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太後或者上官盛。”
韓孺子越發不解,“那他拿到寶玺也沒有用。”
楊奉解釋不了,沉默片刻,見皇帝沒有再問,他繼續道:“大将軍韓星今日與上官盛交戰,最遲明日午時就能傳來消息。”
“嗯。”韓孺子對這件事倒不是特别在意,上官盛麾下隻有數千名宿衛軍,沒有糧草、沒有目标,更沒有支援,韓星鎮守函谷關,兵将數萬,沒有理由打不赢這一仗。
“京城的江湖人大都逃亡,許多本地豪傑也以探親訪友的名義離京,不再是威脅。”
“不是威脅?譚家随時能将他們招回來,雲夢澤仍是他們的老巢,花缤也還是他們的首領。”
“不是目前最大的威脅。”楊奉改變說法,“這幾次的事件都表明,江湖人不堪大用,讓他們分散,然後由各地方官府剿滅就好,至于譚、花兩家,也不值得陛下親自出手。”
“總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吧?”
“交給刑部和京兆尹府處理。”
“那些刑吏和譚家……”韓孺子剛想說他們是“一丘之貉”,突然醒悟過來,“衆刑吏人心惶惶,擔心遭到我的報複,正好讓他們去調查譚家,給他們一次表露忠心的機會,若是查出事來,可以消除譚、花兩家的後患,若是查不出來,日後也能将他們一網打盡。”
“肯定能查出來,江湖情義沒有那麽牢固。”楊奉平淡地說,對結局不做它想。
韓孺子恢複帝位之後,第一道命令就是寬赦所有人,隻有上官盛不肯投降,乃是自尋死路,至于譚家和花缤,之前的事情可以得到饒恕,以後卻不能,有一群急于立功的刑吏天天盯着,兩家早晚會落網。
談起江湖人,韓孺子想到了幾位舊相識,“杜氏爺孫和不要命呢?我一直想召他們進宮,卻找不到人。”
“他們也走了。杜摸天委托我給陛下說一聲,危急時刻他和杜穿雲沒出上力,很抱歉。”
“可我不在乎……他們之前爲我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楊奉微微一笑,他能感受到“新”皇帝的那股急切心情,與初登基的思帝幾乎一模一樣,“他們是江湖人,就讓他們留在江湖吧。”
“不要命呢?還要繼續當廚子?”
“嗯,但是不在京城。”
“我真是不明白,我無權無勢的時候,他們拼命保我,如今大事已成,他們卻離我遠去,這是所謂的江湖規矩?”
“再等幾年,如果他們還是不肯來見陛下,陛下頒布旨意表揚他們幾句,恩情就算兩清了。”
“又是名聲?”
“江湖中還有人在乎名聲,陛下應該感到高興,否則的話,世上将隻剩下逐利之徒。”
江湖畢竟不是韓孺子在意的領域,他點下頭,将這件事放下,問道:“望氣者呢?有消息嗎?”
在帝位之争中,江湖人沒有創造奇迹,過于依賴他們的東海王一敗塗地,連帶着,望氣者的力量也顯得渺小了許多,除了楊奉,沒人特别在意那群江湖術士。
京城之亂的那一晚,楊奉選擇幫助韓孺子奪回帝位,這讓他失去了一次将望氣者一網打盡的機會。
“林坤山在上官盛手裏,其他人——還會露頭的,遲早而已。”
楊奉認準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韓孺子順其自然,開始商議最重要的事情,“關于宰相人選,殷無害怎麽說?”
楊奉昨天探視了病重的宰相,按照慣例,詢問殷無害對繼任者的意見,如今宰相已亡,這個問題變得迫在眉睫,“殷宰相一開始說相信陛下的選擇,經我一再詢問,他推薦了一個人。”
“誰?”
“瞿子晰。”
韓孺子一愣,“瞿子晰隻是國子監博士,而且人在關東……殷無害這是什麽意思?”
“陛下的确看好瞿子晰吧?”
“嗯,但我沒想過要讓他現在就當宰相,總得慢慢觀察一段時間,逐級給他升官。”
“我猜殷無害是想提醒陛下:選擇宰相并不容易,即使陛下最看重的人,也不能一步登天。”
“所以他推薦瞿子晰,其實是告訴我不能任用此人?真是一隻老狐狸。”韓孺子想了一會,問道:“我真不能将瞿子晰立刻任命爲宰相嗎?”
“能,但那會是一件大錯。”
“真正的皇帝也不能這麽做?”
“真正的皇帝尤其不能。”楊奉站起身,拱手行禮,然後道:“人的一生大緻有兩次成熟,第一次成熟知道能做什麽,想的是快意恩仇、爲所欲爲,第二次成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麽,要的是舉重若輕、無迹可尋。陛下想當真正的皇帝,務必先弄清自己不能做什麽。”
韓孺子生出一股惱怒,但他沒有發作,而是說:“好吧,就讓我看看自己不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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