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敗你會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榮耀。”林坤山笑吟吟地說,“順勢而爲,從前你的勢太強,我們沒法動手,派刺客?那不是我們的風格,淳于恩師說過,‘勢者無形,觀者有形’,隻要耐心等待,總能等到自己所需要的大勢,即使它隻能維持很短的時間,隻要緊緊抓住,就能實現之前看似不可能的目标。”
楊奉靠柱而坐,身上纏着繩索,身上明顯帶傷,目光冷漠,對望氣者不理不睬。
相對于謀士,上官盛更相信直接的武力,懷疑楊奉得到寶玺之後,立刻對他加以嚴刑拷打,甚至親自動手,結果一點線索也沒問出來。
楊奉沒有被關進監獄,而是被縛在太祖衣冠室外面的一根柱子上,上官盛懷疑楊奉就是在這裏得到寶玺的,已經搜了個底朝天,還是一無所獲。
林坤山坐在台階上,扭頭就能與楊奉平視,輕松地吐出一口氣,“你的失勢隻有幾天,一旦倦侯進京,楊公就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太監,不過——”林坤山笑着搖搖頭,“你得保證自己能活到那個時候。”
楊奉盯着自己的腳尖,“淳于枭派你來?在我見過的望氣者當中,你的水平頂多算是二流。”
“這就是勢的重要。”林坤山對楊奉的貶低毫不在意,甚至還有一點興奮,庭院裏沒有别人,他可以暢所欲言,“腰纏萬貫的時候,官老爺見你也要客氣三分,等到一貧如洗,挑夫商販也能喝斥你幾句。林某固然不是一流的望氣者,可楊公更不是從前的自由身了。”
林坤山無端地長歎一聲,“氣勢流轉不休,人生境遇就是這麽不可捉摸。好比上官盛,伯父上官虛若是再強勢一些,也輪不到他今日獨掌宿衛兵權;好比崔宏,他若是将眼光放得更長遠一些,本應左右逢源,也不至于隻剩下東海王這一條路可走;還好比倦侯,勢之起伏,在他身上最明顯不過,就在明天,若有北軍及時相助,他是英明神武的皇帝,若無,他是狼子野心卻遭天譴的廢帝。此時此刻,誰能看破倦侯明天的命運?”
楊奉靜靜地聽着,“這就是望氣者擾亂天下的目的?讓‘氣勢流傳不休’?”
“何爲因?何爲果?楊公的想法還是太死闆了一些,我們看到大勢将變,上前輕輕推了一下,勢越多變,我們推得越多;我們推得越多,勢越多變。順勢而爲,也是與勢深浮。”
楊奉沉默片刻,“我終于知道平時的自己是多麽令人讨厭了。”
林坤山微微一愣,随後反應過來,楊奉是在譏諷他好爲人師、喋喋不休。
“哈哈,請楊公原諒我一時得意忘形。”林坤山稍稍側身,靠近楊奉,“上官盛懷疑你将寶玺藏在衣冠室裏,可他已經搜過了,沒有找到,那就隻剩一種可能,楊公已經将寶玺轉交給宮中的某人。”
“還有一種可能,寶玺根本就沒碰過我的手,太後爲何要将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我?”
“太後的心事已經不能用‘勢’來解釋了,但我相信,她的确将寶玺給了你。”
“繼續說。”
“楊公顯然是要将寶玺送給倦侯,以我望氣者的眼光來看,楊公做決定太早了一些。”
“嗯,接着說。”
“我能理解楊公的用意,不建奇功,怎得重賞?爲此受點苦也很值得。不過奉上寶玺也看時機,時機不同,功勞也不同。北軍一至,倦侯以勢壓人奪得帝位,寶玺不過是錦上添花,帶來的功勞還不如楊公眼下所受的捆縛之苦。可要是現在,明日天亮之前,将寶玺送給倦侯,倦侯能用它号令群臣、瓦解南軍與宿衛軍,這份功勞可就大了。”
“嗯,再說。”
“爲楊公着想,寶玺必須盡早送到倦侯手中……”
“真巧,你在爲我着想,我卻在替望氣者着想。”
“呵呵,是很巧。望氣者的想法很簡單,希望洗去罪名……”
“不行,換一種說法。”楊奉嚴厲地說,不知不覺又露出好爲人師的嚴厲。
林坤山臉色微微一紅,“望氣者順勢而爲,倦侯的大勢最爲明顯,所以……”
楊奉搖頭,“再換一種。”
“奉送寶玺乃是大功一件,望氣者不想看到楊公獨專……”
“稍好一些,但是不夠,還得再換。”楊奉仍不滿意,非要将林坤山的全部想法逼問出來不可,甚至可能逼問出一些原本不存在的想法,被縛在柱子上的他,反而更像是審問犯人的刑吏。
林坤山撓頭,站起身,在院子裏來回踱步,突然止住,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我想到了,楊公的确聰明,你不當望氣者,真是可惜。”
楊奉冷臉不語。
“我要将寶玺送給倦侯,助他恢複帝位,同時也要選擇一個恰當時機,将這個消息通報給崔宏和上官盛,勸他們盡早逃離京城,各奔東西。嗯,上官家本是東海國人士,那裏與齊國接壤,上官盛若能合并兩國,向外擴展一點,足以自守。東海王在東海國沒有根基,崔太傅可以帶他去江南,那裏盜匪衆多,通過花家,也能憑江自保……”
林坤山有點興奮,“如此一來,三分天下,氣勢運轉更加快速,望氣者如魚得水——可楊公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呢?”
“仔細想。”楊奉就是不肯主動透露心中的想法。
林坤山再次陷入沉思,突然笑了一聲,“我是來勸說楊公交出寶玺的,怎麽反了過來,變成楊公勸說我了?”
楊奉身體不能動,稍揚下頭,示意林坤山别分神。
“楊公覺得倦侯即使有北軍相助,也未必能奪得帝位?不對,北軍勢衆,肯定能……啊,所以上官盛與崔宏到時候必須聯合,不管現在打得如何激烈,隻要北軍出現,雙方隻能聯合。然後是一場大戰,倦侯即使勝利,也會是慘勝,城内城外會死許多人,走投無路的宿衛軍與南軍很可能會在城裏大開殺戒,宮人、大臣、讀書人——楊公好像很在乎讀書人?”
楊奉不屑于回答這種問題。
林坤山笑了幾聲,“總而言之,楊公希望倦侯能得到一個比較完整的京城和朝廷,爲此甯可三分天下,讓倦侯慢慢收拾另外兩股勢力,對嗎?”
“你能想到這裏,已經足夠了,再多的事情你也理解不了。”楊奉平淡地說。
林坤山大笑,“沒錯,隻要能夠互相理解就行,沒必要挖得太深。怎麽樣,楊公願意告訴我寶玺在哪,讓我把它帶給倦侯嗎?”
楊奉認真地思考了一會,一字一頓地說:“不願意。”
林坤山臉色微變,幹笑道:“楊公引我說了這麽多話,隻是爲了消遣嗎?”
“反正坐在這裏也是無聊,順便看看你的聰明才智有多少。”
“楊公可還滿意?”林坤山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
“嗯……”楊奉仔細打量了一會,“可做走狗,不可做謀士,我建議你重回師門,再學十年。”
林坤山大笑,這是望氣者的慣用招數,用笑聲掩飾尴尬,用笑聲讓對方捉摸不透,用笑聲争取思考時間。
這一招對楊奉無效,他閉上眼睛,看樣子是要小睡一會。
林坤山盯着楊奉看了一會,轉身走出院子,臉上沒有笑容,他又敗了,這與寶玺無關,而是身爲一名望氣者,竟然被楊奉灌輸了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合情合理,以至于他不能不想,也不能驅逐。
“還不如殺死他……”林坤山推門的一刹那,冒出這個最簡單的做法,一隻腳邁過門檻,他又改了主意,賭徒就算搶劫,也要選擇不相關者,不能正擲骰子期間突然改爲搶劫對面的賭友,那樣的人品,不配被稱爲“賭徒”。
望氣者與楊奉之間進行的就是一場賭博,楊奉暫時領先,望氣者卻沒有認輸,林坤山跺下腳,想出一個主意。
上官盛正在布置明天一早的進攻,安排得差不多了,命令衆将退出,才對早就等在一邊的望氣者說:“拿到了?”
“天還沒黑呢。”林坤山笑道,他承諾的時間是子夜,還有幾個時辰,與楊奉交手之後,他急需在别人身上重建信心,臉上的笑容因此倍顯真誠。
“倦侯必須除掉,越早越好。”上官盛頭也不擡地說,好像這是他最先想出的主意。
望氣者最喜歡這種人,上前幾步,走到上官盛對面,笑道:“若是拿到寶玺,能除掉的就不隻是倦侯了。”
上官盛冷冷地說:“在我面前不要玩弄望氣者那一套,有話直說。”
“是是,我現在不是望氣者,隻是一名想要立功的草民。”林坤山停頓片刻,“楊奉将寶玺交給了宮裏的某人。”
“誰?”
“他不肯說。”
“嘿。”
“但我有辦法找出來。”
上官盛終于認真地看向望氣者。
“請上官将軍放出風去,說明天一早就要合攻倦侯。”
“這是事實……不怕洩密嗎?”上官盛皺眉道。
“倦侯就算知道也沒有辦法,他如今騎虎難下,若是撤退,不僅手下的南軍會潰散,北軍也可能對他失去信心。”
“那放風給誰聽呢?”
“給宮裏的人,讓偷藏寶玺的人明白,事不宜遲,今晚必須将寶玺送到倦侯手中,然後……”
“然後我将守衛放松一點,今晚誰偷偷出宮,誰就拿着寶玺。”
“妙計,上官将軍大事必成。”林坤山贊道。
“你真的效忠于我?”上官盛問。
“順勢而爲,大勢盡在上官将軍這邊,我還有什麽選擇呢?隻能、必須、不得不效忠上官将軍。”
上官盛冷冷地哼了一聲。
與楊奉交手就像是攀爬高山,雖然沒有登頂,過後再爬小山,卻變得十分輕松,光憑這一點,林坤山就覺得應該留他一命。
林坤山相信,今晚這一計足以打敗楊奉,隻要一次勝利,望氣者就可以毫不在意地殺死這名太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