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橋鎮到迎風寨之間的南軍正處于極度混亂之中,蔡興海率領的少量北軍無力彈壓,更阻擋不住崔太傅可能的反撲,所以幹脆收攏自保,放棄對白橋的守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沖突,倒是給這三名刺客創造了方便。
迎風寨山下布滿了臨時營地,同樣守衛松懈,好多人整夜不睡,四處打探情況。刺客下馬,大大方方地進入一座營地,稍事休息,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形勢,步行上山進入寨子裏。
山上的軍紀稍好一些,可是仍然有人在營房之間來來往往,也不隐藏,甚至就在屋外聚堆交頭接耳。
三名刺客互相看了一眼,都對這次刺殺充滿信心,分頭在營地裏兜了小半圈,很快就打聽到了倦侯的下落。
倦侯整個晚上都在議事廳内,一直沒有出來,身邊也沒有多少衛兵。
刺客彙合,信心更足了,甚至覺得連刺殺都是多餘的,崔太傅隻需派出一名将軍,一路馳來,就能收服南軍将士,活捉倦侯更是不在話下。
可他們不是将士,對收服南軍不感興趣,也沒想過要找人幫忙,隻希望盡快完成任務,帶着倦侯的人頭回去見花侯爺和崔太傅。
“倦侯身邊有一名衛兵,要小心對待。”一名刺客說,他已探聽明白,親手殺死趙将軍的并非倦侯本人,而是一名其貌不揚的衛兵,他判斷此人身手不凡。
三人很快做好分工,一人在外面望風,兩人進廳行刺,其中一人專門對付衛兵,另一人隻管刺殺倦侯并割取人頭,如果中途不小心撞見其他人,就自稱是從白橋鎮來的信使。
又觀察了一會,三人向議事廳接近,沒有刻意隐藏行迹,碰見了幾名士兵,這些人違反軍紀夜裏閑逛,自然不會攔阻詢問其他人的來曆。
議事廳門口沒有衛兵,更顯倦侯戒備不嚴、孤立無援。
一名刺客輕輕推門,裏面上闩了,這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擡手敲門,大聲道:“白橋鎮來信!白橋鎮來信!”
過了一會,門内傳來問話:“南軍還是北軍?”
三人都是南軍打扮,但刺客回道:“北軍,蔡……将軍派我們來的。”他不記得蔡興海的名字與官職,因此籠統地叫他“将軍”。
裏面有人擡起門闩。
三名刺客稍稍讓開,手握刀柄,防止有人開門時突然襲擊。
門開了,走出來的不是倦侯,也沒有突然襲擊,而是三名刺客認識的人。
崔騰站在門口,他可不認得刺客,迷惑地說:“你們是北軍?”
一名刺客反應快,“我們是替北軍蔡将軍送信……”
身後突然響起嚴厲的質問:“哪來的北軍士兵?”
三名刺客轉身,看到五名南軍士兵站在道邊的一根火把下方,正警惕地望着他們。營地裏總有人走來走去,刺客沒有特别注意這些人。
不等刺客開口,崔騰嚴厲地斥道:“你們算什麽東西?敢在我面前放肆?你們的上司呢?讓他來見我!”
崔騰自以爲高人一等,可他一直被軟禁在白橋鎮,又沒有将領的服飾,迎風寨裏的士兵大都不認識這個人,聽到喝斥,反而更怒。
“我們不敢放肆,隻想問明白一件事:他們是北軍士兵,爲何穿我南軍的盔甲?白橋鎮發生什麽事?北軍是不是對南軍動手了?”幾名士兵沒有退縮,反面上前幾步。
附近的士兵聽到争吵聲,立刻跑來,說話間就已達到十五六人。
崔騰有點緊張,“你……你糊塗啦,你問的這是一件事嗎?是好幾件事。”随即低聲道:“快進來。”
三名刺客沒想到會在這個節骨眼出現意外,怎麽說都不對,隻好點頭,邁步跟着崔騰進門。
外面的南軍士兵憤怒了。
趙蒙利治軍極嚴,麾下将士有恨他的、怕他的,自然也有喜歡他甚至崇敬他的人,昨天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将官們膽小,不敢報仇,士兵們卻越想越不對,倦侯隻是一個人,頭銜是北軍大司馬,就算身上有聖旨,憑什麽毫無理由地殺死南軍左将軍?
整個夜裏,寨中的南軍士兵都在讨論這個問題,雖然一直沒人出頭制定成形的計劃,可他們心中的不滿越來越多,三名“北軍士兵”的到來,終于将這股不滿激發出來。
“把話說清楚!”“北軍到底做了什麽?”“你們哪來的南軍盔甲?”十幾名士兵一邊質問一邊沖向議事廳,叫的聲音比較響亮,寨中還有許多沒睡的南軍士兵,聽到叫聲從各個方向跑來,越聚越多。
崔騰嘴上不肯服氣,命令外面的人不許多管閑事,卻不停地沖三名“北軍士兵”招手,讓他們快點進來。
刺客無奈,隻好先進屋再說。
“等天亮我再收拾……”崔騰急忙關上門,手忙腳亂地準備上闩。
三名刺客趁機觀察周圍的情況,廳内很暗,隻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擺放兩盞油燈,遠遠地能望見主位前方站着一個人,那名高手衛兵卻不見蹤影。
“不用關門。”韓孺子開口道。
崔騰吃了一驚,捧着門闩說:“妹夫,這可不是開玩笑。”
“讓他們進來吧。”韓孺子仍不改變主意。
崔騰一愣神的工夫,外面的士兵已經沖到門口,用力撞門,崔騰急忙讓到一邊,士兵沖進議事廳,也看到了暗影中的倦侯,紛紛止步,向兩邊擴散,不敢再往前跑。
三名刺客也沒敢上前,倒不是害怕倦侯,而是忌憚那名看不見的衛兵。
湧進來的南軍士兵越來越多,等到三名刺客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被團團圍住,崔騰跑到倦侯身邊,小聲問:“你能對付得了?”
韓孺子沒理他,等進來的士兵大緻穩定之後,他說:“出來一個人說話。”
五六十名南軍士兵站在門口,外面還有更多人,卻沒有人站出來。
韓孺子等了一會,又說道:“恕你無罪。”
終于有一名南軍士兵被推出來,雖然他們真正不滿的事情是趙蒙利被殺,卻不敢當面提出來,仍然指着那三名“北軍士兵”說:“我們……我們就是想知道白橋鎮發生了什麽事情,這三個人明明是北軍士兵,爲何穿我南軍的盔甲?”
“嗯。”韓孺子轉身回到虎皮椅邊坐下,“問吧。”
崔騰吃了一驚,門口的南軍士兵吃了一驚,三名刺客更是大吃一驚。
大廳裏安靜了一會,帶頭的南軍士兵慢慢轉身,面對三名“北軍士兵”,硬着頭皮發問:“你們從白橋鎮北軍營地來的?”
三名刺客尴尬不已,隻好點頭,一人說:“對。”
“白橋鎮發生什麽了?”
“沒……什麽,一切正常,我們奉蔡将軍之命來通報倦侯。”
“既然一切正常,你們爲何要穿南軍盔甲?”
北軍盔甲以黑色爲主,南軍服飾多有赤紅,區别非常明顯,三名刺客一句話說錯,陷入了困境,想說明真相,又覺得南軍士兵未必會支持自己,臉上不免變顔變色,更加引起懷疑。
“說,快說!”
刀槍加身,就算是絕世高手也逃不出包圍。
一名刺客急中生智,“我們是南軍士兵,受命替北軍通報消息,因此自稱北軍,蔡将軍說這樣可以少點麻煩。”
南軍士兵的疑惑卻沒有減少,“之前怎麽不說清楚?你們是哪個營的?将軍是誰?”
“十七營,将軍是杜坤。”這三名刺客跟着花缤在南軍營地裏待了很久,總算記得幾位營将的姓名。
韓孺子招手叫來崔騰,對他耳語幾句,崔騰大步走到門口,上下打量三名刺客,突然道:“你們說謊,杜坤率十七營随我父親返京,怎麽會留下三個人?”
迎風寨裏的士兵不清楚白橋鎮那邊的調動情況,三名刺客畢竟是江湖人,就算跟着大軍行進,也分不清哪營是哪營,被崔騰這一喝問,心中立刻慌亂。
一名刺客再也忍受不住,猛地拔刀出鞘,大喝道:“我們是崔太傅手下,來殺倦侯,南軍将士聽我……”
崔騰後退幾步,也大喝道:“我是崔太傅親兒子,從來沒見過這幾個人,他們鬼鬼祟祟,既非南軍也不是北軍,肯定是冠軍侯派來的刺客,挑撥南、北軍的關系……”
普通士兵拔刀就是要戰鬥,要依靠前後左右的同伴保護自己,江湖人卻是單打獨鬥慣了,拔刀亮勢,先求自保,一下子就顯出與士兵的不同。
崔騰的話還沒說完,衆多南軍士兵已經動手,他們對江湖人的不信任比對北軍士兵更甚。
“我們是崔太傅……”三名刺客氣急敗壞地大吼,卻根本制止不住瘋狂的南軍士兵。
高手就是高手,身被數創仍能發起反擊,刺中數名士兵,可高手畢竟也是人,面對衆多刀槍,同樣無能爲力。
三具鮮血淋淋的屍體倒下,殺紅眼的南軍士兵沒有收起刀槍,而是一塊看向陰影裏的倦侯。
崔騰臉色更加蒼白,慢慢後退,不敢再提自己是崔家二公子。
韓孺子站起身,走向衆多士兵,對崔騰的無聲勸阻視而不見,對染血的刀槍同樣視若無睹。
但他拒絕與任何一名士兵對視,目光一直盯着那三具屍體,走到近前,離最近的長槍隻有幾步遠,說:“瞧,這就是京城混亂的證據,冠軍侯派出刺客,意味着他對皇帝和太後也要動手了。”
說這些話時,韓孺子當然無從知道冠軍侯已經毒發身亡。
“朝廷的安危、大楚的存亡,如今都握在諸位手中,随我平亂,可建不世之功,賞金封地不在話下。”
韓孺子擡起頭,迎向衆人的目光,“縱然在邊疆征戰一生,你們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
士兵們互相看了看,帶頭者說:“我們……我們隻是……”
“你們是來救我的,我明白,如今刺客已死,我會記得你們的功勞,冠軍侯則會記得你們的罪過。”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放下刀槍,随後又都恭恭敬敬地退出議事廳。
崔騰用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倦侯,“妹夫,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真想殺我的人,不用尋找借口。”韓孺子自有判斷之法。
“現在怎麽辦?”
“我必須盡快回到京城。”韓孺子看向崔騰,“需要你給我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