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也不出門,留在家中等候消息,全是楊奉一人在外面奔波。
日上三竿,東海王姗姗來遲,經過妻子的教導,他不像昨天那麽激動不安了,熱情地打招呼,安穩地坐下,随手翻了幾本書,對韓孺子說:“明天上官盛就要露面,頂多十天,宿衛八營就能掌控整座京城,咱們都知道,所謂追查刺客隻是一個借口,上官盛的手肯定越伸越長,直到進入南、北軍的大營裏。”
“想必如此,不解決南、北軍的威脅,太後不會心安。”
“所以咱們得有一個最終計劃,不能就這麽等着。”
韓孺子沉默一會,擡臂招手,東海王馬上起身走過來,韓孺子小聲道:“先讓南、北軍都來白橋鎮駐守,給太後和上官盛一點壓力。”
“這個沒問題,已經在進行了,五天之内,南、北軍就會像親兄弟一樣共同駐紮在白橋鎮。”
“等時機一到,我希望南、北軍能發生一點沖突。”
“啊?讓那幫家夥發生沖突很容易,可是時間不好掌控,南、北軍就是那等着分家産的親兄弟,随時都可能打起來。”
“所以我需要你幫忙。北軍隻會派一小部分将士前往白橋鎮,帶隊的将領應該是蔡興海,他會聽我的安排,平時隐忍,在關鍵時刻惹怒南軍。但是你得讓崔太傅克制一點,不要以多欺少,将蔡興海率領的北軍一下子全都消滅,要讓事态一點點發展,直到引起朝廷的注意。”
“我明白了,南、北軍僵持不下,太後與上官盛想要奪權,或許會派出宿衛八營,一旦城裏守衛空虛……”
韓孺子點頭,他與東海王聯手,能支配一千多名死士,足夠發起一場奪政宮變。
東海王想了一會,“如果太後和上官盛不上當呢?”
“那我就得想辦法逃出京城。”
“就這麽定了,最多半個月,咱們就可以動手。宿衛八營也不是鐵闆一塊,我已經聯絡了一些人,最後的時候,他們也能幫上忙。”
“不到動手之際,不要洩露消息。”
“那是當然,我會犯這種錯誤嗎?那些人都以爲咱們還在争位選帝呢,就算幫忙,我也會找别的借口,等他們反應過來,你已經在泰安殿登基了。大臣們就有這點好處,隻要寶座上有一位皇帝,不管是誰,他們都會老老實實地磕頭。”
“還有,得想辦法與宮裏聯系上……”
“我的母親也在宮裏,我絕不讓太後傷害到她們。事實上,王妃已經聯系到宮裏的一些人,據說太後現在‘瘋’得更嚴重了,天天躲在太祖衣冠室裏忏悔,總是認錯人,以爲思帝還活着呢。哼,裝得倒是挺像,宮裏的人一點都不懷疑。”
兩人開始商議計劃的細節,都覺得隻要上官盛上當出城,宮變還是很有可能成功的,這與崔家上一次搞出的宮變不同,他們一旦攻占皇宮之後,不用避開大臣,反而可以指望他們的支持。
東海王的一名随從跑來,在門外求見,東海王出門與他交談一會,回來之後笑道:“那幫讀書人又鬧事了。”
“嗯?”
“是你安排的吧,國子監和太學的一幫弟子正在皇宮正門前請願呢,希望皇帝即刻降旨,他們要投筆從戎,去北疆與匈奴人一戰。”
可這的确不是韓孺子安排的,他根本沒找郭叢等人幫忙,“這麽說,金純忠他們已經将消息傳開了。”
“匈奴人的動向總能在朝野引起争議,就看太後如何應對吧。”
越來越多的消息傳來,匈奴使者聲稱再不進行和談大單于就将率兵南下,在大楚臣民聽來,怎麽都像是挑釁與威脅,自從武帝擊潰匈奴人之後,楚人早已不習慣看到如此蠻橫的行爲,聽到傳言,無不憤怒異常。
連年的災害、無爲的朝廷、貪婪的官吏……楚人早已憋着一肚子火氣,出乎意料地被匈奴人的“威脅”給點燃了。
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加入宮門請願,普通百姓的仇恨更直接一些,成群結隊地走出城門,來到城外的驿館,要将匈奴使者打死。
事态的嚴重程度遠遠超出了韓孺子的預想,東海王卻以爲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每得到一次消息,扭頭就向韓孺子祝賀,“了不起,你又成功了,原來你掌握着這麽多的力量,事前也不告訴我一聲。哈哈,看太後還怎麽裝瘋?”
宮門請願一直沒有得到回應,也沒人出來驅散,城外的驿館卻是危險重重,驿丞親自出面,向百姓求情,以爲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勸退了一部分人,卻架不住來的人越來越多。
黃昏時分,辟遠侯張印又來求見倦侯,這回他帶來一小隊人,全是裝成楚民的匈奴使者。
驿丞知道自己阻擋不了多久,可是又不能讓匈奴使者死在驿館裏,于是自己在前門勸說百姓,暗地裏請辟遠侯将匈奴使者從後門帶走。
辟遠侯沒什麽親戚與朋友,也不敢留在自家,于是送到倦侯府。
十餘名匈奴使者個個神色慌張,金純忠也吓壞了,沒想到自己傳出的消息會惹出這麽大的事端。
東海王還沒有走,強烈建議韓孺子不要收留這些人,“你是點火的人,怎麽能将火往自家引呢?給他們找一家客店,瞞得住最好,瞞不住,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不管結果如何,對你都沒有影響,就算以後你想與匈奴人和談,大單于也不會在乎這幾條性命。”
韓孺子還是将他們留下了。
他是少數堅定的和談派,不願橫生枝節,倒不是爲了應對遠在天邊的敵人,而是因爲親眼見過太多的内患,知道大楚經不起再來一次大規模戰争。
辟遠侯松了口氣,爲了表示自己并非膽小之輩,他也留在了倦侯府,與匈奴使者一同住在後宅的一座小院裏。
天黑了,東海王剛走不久,郭叢與數名國子監博士登門拜訪,這一回他們不是來表示支持的,而是質問倦侯對匈奴人的立場。
正如楊奉所說,讀書人與望氣者最大的不同是他們有所堅持,其中一條就是禮儀之邦絕不能向化外蠻夷低頭。
韓孺子指天發誓,自己絕不向匈奴人讓出一寸土地,“大楚的每一塊土地、每一座城池,對我來說都是碎鐵城,隻要我在,就不會退讓,麾下有百萬大軍我守,隻剩一個人,我還是會留在城牆之上。”
郭叢等人滿意了,韓孺子趁機說道:“大楚乃是上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匈奴人想開戰,很好,邊疆之外自有廣大的戰場。匈奴使者就在我的府中,我不僅收留他們,還要帶領軍隊将他們送回塞外,讓他們通知單于,楚軍前來應戰。”
打動郭叢等人的不隻是這番表态,還有倦侯在碎鐵城的表現,他已經證明自己是寸土不讓的鎮北将軍,所說的話自然更值得相信。
韓孺子沒有提起和談與西方的威脅,這些事情,行伍出身的辟遠侯能夠理解,苦讀聖賢書的郭叢等人卻很難接受。
幾人告辭,郭叢晚走一步,悄悄對倦侯說:“瞿先生來信了,他已出關,正在遊說關東各地的郡守,向他們力薦倦侯。”
韓孺子拱手緻謝,郭叢又道:“魚躍龍門,隻在一争,萬望倦侯堅持不懈,勿令天下人失望。”
郭叢曾經勸說倦侯退出争位,但是當他覺得倦侯值得輔佐的時候,又是最堅定的一位。
将近子夜時分,楊奉回來了,他奔波了一天,沒有找到更多的線索,“京城數得出的豪俠我都托人問過了,最近幾個月裏,誰也沒有接待過少年強盜。我不能再隐瞞消息,中午時通知了連丹臣,他向監牢裏的犯人詢問,也沒有得到線索。”
楊奉很累,神情卻依然緊繃,坐在椅子上尋思片刻,“我想咱們犯了一個錯誤。”
“楊公請說。”
“光盯着刺客是沒用的,咱們得找到那幾名望氣者。”
“那些假冒的望氣者?他們是太後的人,不是躲在太後的羽翼之下,就是已經被殺滅口,到哪去找?”
楊奉搖搖頭,“倦侯對我說過,英王遇刺,袁子凡表現得非常吃驚,倦侯覺得那也是假裝的嗎?”
“嗯……我覺得袁子凡是真的吃驚。”
“所以袁子凡或許對刺殺真的不知情,看到英王遇刺,他非常害怕,不會向太後求助,更可能逃之夭夭。”
“楊公說的有道理,能找到他嗎?”
楊奉疲憊地歎息一聲,“先讓上官盛找一遍吧,他忽略的地方,就是我要關注之處。如果上官盛先找到人,咱們就得另想其它辦法。”
“咱們最初制定的辦法?”
楊奉點頭,正要開口,外面突然響起敲窗的聲音,不是敲門,而是敲窗,聲音不大,剛剛能讓屋子裏的人聽到。
韓孺子與楊奉互視一眼,都沒有開口詢問,楊奉起身,開門查看,看到外面的人他顯然一愣,退後兩步,扶着門,請來者進屋。
孟娥的哥哥孟徹走進來,站在韓孺子面前,張開雙臂,表示自己沒帶兵器,然後說:“我來替太後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