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獨自坐在書案後面,一聲不吭。
東海王找地方坐下,看樣子是累壞了,癱在椅子上不願動彈。很快,府裏的仆人送來酒菜,酒是熱的,菜是涼的,東海王趕走仆人,自斟自飲,三杯之後,他的精力恢複許多。
“你怎麽不說話?”東海王問。
“你追上袁子凡了?”
“沒有,他跑得快,比我認路。”
“你膽子真大,敢獨自去追望氣者,那些刺客很可能是他的同伴。”
“我還以爲你們都跟在後面呢,誰想到……咦,我聽出來了,你在懷疑我?”東海王警惕起來。
“如果是你派人刺殺英王……”
“不是我!”東海王憤怒地說。
“讓我說完,每個人都有可能,我隻是做一種假設。”
東海王還是憤怒地盯着韓孺子,但是沒有再插話。
韓孺子繼續道:“刺殺英王對你有什麽好處呢?争位局面變得混亂,我與冠軍深受其害,你卻可以混水摸魚。”
東海王冷笑不止,“啊,我真是聰明啊,冒着巨大的風險刺殺英王,就是爲了混水摸魚,可你想過沒有,咱們都是桓帝之子,你若争位失敗,大臣們甯可另選他人,也絕不會選我當皇帝……”
“這隻是假設,要等事情更清晰以後,才知道對你的真正好處是什麽。”
東海王又喝了一杯酒,怒道:“假設是吧,好啊,那就假設是你派人刺殺了英王,你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如果能将刺殺嫌疑引向冠軍侯,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好處。”
東海王一愣,怒氣稍平,“冠軍侯有嫌疑嗎?”
“還不知道,但他接連被我打敗,憤怒之餘,什麽都有可能做出來,他知道英王去宰相府,也知道離府之後的必經之路,而且他想刺殺的未必隻是英王。”
“沒錯!冠軍侯以爲英王必定跟咱們兩人在一起,英王跑在前面,刺客們被迫提前動手……”東海王顫抖一下,臉色也變了,“你們居然讓我一個人去追袁子凡!”
“我說了,這隻是假設。”韓孺子平靜地說。
“好,咱們繼續假設下去。”東海王想了一會,突然笑了,“其實不用什麽假設,按你的想法,一點嫌疑沒有的人最可疑,因爲别人的聲望都會因此受損,甚至失去争位資格,他卻能坐收漁翁之利。”
韓孺子點點頭。
“你不相信有人的運氣就是好?”
韓孺子搖搖頭,這種時候,隻有最無知的人才會相信運氣。
東海王沉默了一會,“還有太後和崔宏,還有你的部曲士兵,都有刺殺英王的可能。”
“部曲士兵?”
“我相信刺殺英王不是你的主意,但你的部曲士兵不是已經返京了嗎?他們對你很忠誠,卻不夠聰明,沒準以爲這是在幫你。”
“那他們應該去刺殺冠軍侯。”
東海王嗯了一聲,将這個假設排除,“崔宏其實很有嫌疑,争位的四個人當中,三人與崔家關系密切,隻有英王是個例外……不對,英王的勢力最弱,崔宏完全沒必要除掉他……”
“或許崔太傅希望看到京城陷入混亂。”
“嗯,那對他的确大有好處,但是英王遇刺這件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還不至于将南軍招來,除非以後越鬧越大……英王死了嗎?”
“還不知道,我也在等消息。”
“我應該出去打聽一下,譚家消息比較靈通。”東海王站起身,沒有馬上離開,“說來說去,獲益最多的人其實是太後!”
“嗯。”韓孺子不置可否。
“英王不是普通人,遇刺之後由誰查案?首先是‘廣華群虎’,那都是太後的人,還有宿衛八營……”東海王的臉色又變了。
“太後已經瘋了。”韓孺子提醒道。
“如果她根本沒病,是在裝瘋呢?想争位的人都被困在了京城,利用遇刺事件宿衛八營可以公開掌權……這麽說來,‘廣華群虎’也可能是在欺騙譚家……”
東海王跑了。
韓孺子仍然沒動,整個京城就像是一座池塘,英王遇刺攪動了池水,沉渣泛起,大魚、小魚都撲了過來,互相追逐嘶咬,分不清誰是早有謀劃的敵人、誰是趁火打劫的投機者。
後半夜,楊奉回來了。
“英王和杜穿雲中了毒镖,好在搶救及時,應該沒問題。”
韓孺子稍稍松了口氣,馬上又生出不祥之兆,“毒镖?”
“嗯,江湖人愛用的玩意兒,杜穿雲很警覺,抱着英王躲了一下,所以沒有擊中要害。”
“刺客呢?”
“還在追查,掌櫃說店鋪門前曾經有六七名少年逗留,出事之後全都消失了,連丹臣正在找這幾個人。”
“那些望氣者呢?”韓孺子又問道。
“袁子凡和鹿從心失蹤了,皇甫益在宮裏,情況未知,林坤山,還在東海王府裏。”
“林坤山沒逃?”韓孺子很吃驚。
“嗯。”
韓孺子糊塗了,看着楊奉,過了一會問道:“上官盛出面沒有?”
“還沒有,連丹臣有三天時間查案,沒有結果的話,上官盛才會插手。”
“他還真沉得住氣。楊公還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嗎?”
“倦侯應該休息了,明天很可能會有人上門向倦侯問話。”
韓孺子點點頭,“是太後吧?”
楊奉沉默了一會,“倦侯何出此言?”
“英王是太後薦舉的,卻沒有得到多少支持,現在想來,英王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以争位者的身份遭到刺殺,給上官盛直接插手争位提供理由。英王遇刺,我懷疑太後,冠軍侯也會,天下人卻不會,他們隻看到太後支持的人受到傷害,以爲幕後兇手就是我們這幾人。”
“不是嗎?”楊奉反問。
韓孺子盯着楊奉看了好一會,垂下目光,“這件事情大概永遠也調查不清楚了,對吧?”
“休息吧,倦侯,你想得太多了。”
楊奉走後,韓孺子合衣躺下,就在書房裏休息,他以爲自己會睡不着,結果一閉眼就進入了夢鄉。
次日一早被推醒的時候,韓孺子很不情願,在那一刻,連當皇帝都不重要了,他隻想繼續熟睡。
但他還是坐起來,迅速清醒。
張有才不像昨晚那麽慌張,臉上甚至露出微笑,“主人怎麽沒脫衣服就睡了?我拿來新衣服了,主人換一身吧。”
韓孺子像木偶一樣聽從擺布,換過衣服、洗臉漱口之後,他更清醒一些,說道:“昨天你被吓壞了吧?”
“還好,就是……太突然了,我還以爲……”
“以爲什麽?”
“以爲有人要殺主人和東海王。”張有才小聲道。
韓孺子笑了笑,張有才是宮裏的太監,即使懷疑太後也不敢說出來。
“杜穿雲應該沒事。”
“我聽說了,這個家夥,早晚死在自己手裏。”
“你不關心他嗎?你們是朋友。”
“朋友?”張有才顯出幾分憤怒,“有些話我不該說……”
“在我面前,你沒有不該說的話。”
張有才臉色微紅,“我剛回來的第二天,杜穿雲說是給我接風洗塵,結果他把我和泥鳅帶到……帶到那種地方去。”
“哪種地方?”韓孺子沒聽明白。
“煙花之地。”
韓孺子一愣,随即大笑,他相信杜穿雲能做出這種事。
“他說,‘吃不到豬肉也該看看豬跑,太監就不能去青樓嗎?太監還有娶老婆、抱養小孩兒的呢。’主人聽聽,這都是什麽話?”張有才氣哼哼地說。
韓孺子笑着搖頭,沒有爲杜穿雲辯解,他很清楚,張有才在用惱怒壓制關心,這兩人仍是最好的朋友。
張有才一邊收拾屋子,一邊繼續抱怨,“就算我不在乎,還有泥鳅呢,他才多大啊,杜穿雲竟然把他也帶去了。好吧,那的酒菜的确不錯,陪酒的人盡會說好聽的,可是這也太過分了。主人,不管你怎麽想,我得說,杜穿雲好酒、好色,早晚毀在這兩件愛好上……”
日上三竿,東海王沒像往常一樣跑來,司法參軍連丹臣登門拜訪。
楊奉親自将連丹臣引入書房,同來的刑吏有好幾位,都留在前院,由府丞招待。
連丹臣一進來就跪下磕頭,表示歉意。
韓孺子請他起身,客套了幾句,連丹臣拿出筆紙,開始向倦侯詢問昨晚的詳細情況。
韓孺子沒什麽可隐瞞的,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英王是突然拜訪,事先沒打招呼?”
“沒有。”
“也就是說,知道英王出府的人沒有幾個。”
“我們去拜見宰相的時候,宰相府出來很多人迎接,消息大概就是這麽傳出去的。”
“嗯,那也不夠策劃一起刺殺,那些人準備得很充分,絕非臨時起意。”連丹臣沒有繼續分析下去,恭恭敬敬地送上筆錄,請倦侯和楊奉分别簽字、蓋印。
連丹臣将東西收好,卻沒有告辭之意,楊奉識趣地走出書房,等在門外。
“倦侯身邊有一位從前的宮中侍衛吧?”
“嗯。”
“她叫孟娥?”
“對。怎麽了?”
“請倦侯小心。”連丹臣躬身行禮,告退離去。
韓孺子明白過來,刺殺英王的手法與暗器,必定與孟氏兄妹非常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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