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聲的一個侄子是柴家的女婿,就是他居中引薦,促成了這次會面。衡陽公主薨了,自家子弟被放回京,柴家沒理由再與倦侯爲敵,爲了表示感謝,願意提供幫助,但是真正的柴姓人一個也沒現身。
京城正處于最爲混亂的時期,人人都急着表态,所有的表态卻都不那麽真誠,腳踩兩隻以至數隻船可以是公開的選擇,誰也不以爲恥,相反還要彼此介紹經驗與門路,務必讓自家的腳根站得更穩一些。
在這種情況下,韓孺子與蕭聲的會面注定尴尬。
兩人并非單獨會面,都帶來随從,韓孺子這邊是楊奉,蕭聲帶來的是望氣者鹿從心。
在韓孺子見過的所有望氣者當中,就數這個鹿從心最爲少言寡語,陰沉得不像是江湖術士,倒像是一位身懷絕世武功的落寞俠客,不過楊奉早已打探清楚,鹿從心不會武功,他的沉默隻是望氣之術的一種流派。
蕭聲用實際行動表明自己能成爲朝廷高官并非僥幸,身着便裝而來,對倦侯笑臉相迎,客氣地拱手緻意,落座之後,不卑不亢地向倦侯表示祝賀,祝賀他最近這段時間裏取得的一場又一場勝利,韓孺子也感謝對方的配合,沒在開倉放糧這件事上橫加幹涉。
客氣維持了一盞茶的工夫,蕭聲是不會首先挑明态度的,這裏是他所熟悉的京城,不會再犯神雄關那邊的急躁錯誤。
“不妨明說吧,蕭大人,我需要你的支持。”韓孺子先出招。
蕭聲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明說,倦侯的确做得不錯,如果你早有今日的名聲,太後當初也沒辦法将你廢黜,可惜,時過境遷。别的我不多說,倦侯的廢帝身份是個大麻煩,廢帝再立這種事太罕見,本朝更是從未有過,而且将你重新立爲皇帝,意味着整個朝廷之前都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到時候該怎麽向天下人解釋?”
韓孺子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也早想好了回答,“皇帝被廢,自然是有奸人從中作梗,蒙騙了朝廷,也蒙騙了整個天下。”
蕭聲眉毛一揚,“敢問奸人爲誰?居然能有這麽大的本事?”
“總能找出來一個,不多,隻有一位。”韓孺子不肯說出姓名。
蕭聲呵呵一笑,也不追問,想了一會,搖了搖頭,“倦侯以爲這一次登基就能掌權嗎?”
“不能嗎?”
“南、北兩軍滞留京外,宿衛八營每天都在擴充,新帝憑什麽掌權?”
韓孺子看了一眼望氣者鹿從心,問道:“蕭大人是覺得我不能掌權,還是以爲無論誰登基都不能掌權?”
“我當然不會專門針對倦侯。”
“那大臣們支持誰又有什麽區别呢?”
“當然有。”蕭聲變得嚴肅起來,“身爲大臣,我們隻有一個目的,希望朝廷穩定、天下安泰,新帝必須是一位能忍耐的人。太後不可能千秋萬歲,上官家也不會一直把持宿衛八營,新帝終有親自臨政的一天,但是在這之前,新帝得安于現狀。倦侯與東海王能做到與太後平靜相處嗎?尤其是倦侯?”
太後棄桓帝之子不選,改立前太子遺孤稱帝,僅此一點,仇怨就已根深蒂固,起碼在外人看來,兄弟二人無論誰登基,都不可能放過太後。
韓孺子笑道:“我說‘能’,你們也不會相信。”
蕭聲同樣笑着搖搖頭,“倦侯自己也不信吧,你剛剛說過,會将‘廢帝之罪’歸咎于太後一人。”
“必須有人爲當初的廢帝之舉負責,但我說的不是太後。”
蕭聲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簡單的錯誤,倦侯隻說要有人負責,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太後,卻沒有聽倦侯親口說出來。如果對方是位老謀深算的家夥,蕭聲會裝糊塗到底,可是面對十幾歲的少年,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輕敵。
蕭聲冷冷地盯着倦侯,過了一會才問:“不是太後又是誰呢?”
“一個多餘的人。”
蕭聲接受了教訓,一聲不吭,也不追問,韓孺子補充道:“宰相殷無害,他是群官之長,還是先帝指定的顧命大臣之首,可他辜負了武帝與桓帝的囑托,宮中廢帝,他一言不發,另立前太子遺孤,他俯首稱臣,全忘了當初廢除太子的是武帝。”
蕭聲面露驚訝,這是真正的驚訝,不是假裝出來的,“你說的這些事情,全體大臣都做了,不隻是宰相一人。”
“既然是宰相,就要負起最大的責任,當初如果他肯站出來,廢立之事還會那麽輕而易舉嗎?”
蕭聲沉吟不語,太後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内掌握實權,與宰相殷無害的縱容與無爲态度确有直接關系。
“大楚内憂外患不斷,正如蕭大人所言,新帝登基之後,離親自臨政還需要一段時間,如此一來,天下重任皆在宰相一人身上,他若繼續‘無爲而治’,大楚将病入膏肓。”
“倦侯既然願意與太後平靜相處,又哪來的權力撤換宰相呢?”
“我若重新稱帝,太後也需要給天下一個解釋吧,這是明擺着的事情,我自有辦法勸服太後。”
蕭聲再度陷入沉默。
韓孺子向望氣者鹿從心笑道:“閣下有何高見?”
鹿從心站在蕭聲身邊,搖搖頭,拒絕開口。
蕭聲站起身,說道:“倦侯……善用奇招,在下佩服,可是治國之道以守正爲根基,所以——我還是不能支持倦侯,這句話必須當面說清,以免生出誤會,這也是我來見倦侯的最重要原因。”
韓孺子也站起身,拱手道:“蕭大人守正不阿,不愧爲大楚的中流砥柱,我也很佩服,請蕭大人相信,我對任何人都沒有私怨,即便是對宰相的看法,也是不得已而爲之,我對殷大人同樣沒有怨恨。”
蕭聲告辭,倦侯在這次會面中所說的話,雖然不可相信,但是的确對他有所觸動。
望氣者鹿從心跟在後面,經過倦侯身邊時,停下腳步,終于開口道:“我們知道誰是兇手。”
韓孺子微微一愣,“兇手?”
“她不在京城之内,也不是受保護的目标,我隻是通知倦侯一聲: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韓孺子笑了笑,“那我會很傷心的。”
鹿從心也走了。
韓孺子從柴家告辭,回到家中,向楊奉問道:“蕭聲會動心嗎?”
“那不重要,他會将倦侯的話向外宣揚,逼迫殷無害做出反應,顯出他真正的立場,還有右巡禦史申明志,也會受到影響。”
兩位禦史按慣例是宰相的繼位人選,宰相之位的任何變動,都會在兩人的心中引起漣漪,殷無害雖已承諾冠軍侯稱帝之後會緻仕,但這種老滑頭的話,大臣們不會完全相信。
冠軍侯感激殷無害,而倦侯要拿宰相問罪,在哪位皇帝的治下宰相之位會空缺出來,一目了然。
這是楊奉制定的計劃,迄今爲止,大臣們的立場還很一緻,必須想辦法砸出一個缺口。至于一定要通過蕭聲傳話,楊奉也有考慮:蕭聲與倦侯不和,他的話衆臣可信可不信,必要的時候,倦侯還可以否認得一幹二淨。
楊奉就像是經驗豐富的獵人,爲了追捕獵物無所不用其極,陷阱、弓箭、網罟、毒藥、刀劍……能用的都用上,沒有半點猶豫與慈悲。
韓孺子敬佩他,偶爾也會從心裏生出一股寒意,但是現在,楊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
“大将軍那邊爲什麽還沒有來信?”韓孺子問,京城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就連冠軍侯也相信韓星徹底站在了倦侯那邊,偏偏是韓星本人,一直沒有來信,瞿子晰、孟娥也一直沒有回京。
“他在觀望,如果開倉放糧之事暢通無阻,韓星将不得不選擇倦侯,如果事情不成,他還有機會争取冠軍侯的原諒。”
韓孺子歎了口氣,“朝中大臣都是這種老滑頭,我若稱帝……”
“倦侯若稱帝,必須感謝這些老滑頭,而且要重用他們。”
“爲什麽?讓他們繼續和稀泥?”韓孺子有點不甘心。
“倦侯看過許多史書了,見過完全一樣的皇帝嗎?”
韓孺子搖搖頭。
“新皇帝登基,有幾個人能完全不違背先帝的意旨?”
韓孺子想了一會,又搖搖頭,表面上所有新皇帝都會贊頌老皇帝的功勞與偉大,聲稱一切不變,可是暗地裏,每個人都有所改動,桓帝改變了武帝的策略,太後也沒有遵守桓帝的遺志……
“所以,如果大臣們全都忠心耿耿,朝廷就不存在了,他們要麽堅守前帝的朝政,與當今皇帝格格不入,要麽附和當今皇帝的主意,對前帝不忠不孝。純粹的忠心耿耿是不可能的,也沒有用處,皇帝與皇帝不同,就像是兩輛不同轍的車,必須有和稀泥的人,新車才能在舊路上行駛得順利一些。”
韓孺子覺得楊奉的話有些道理,但是很難接受,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大臣的支持,因此對大臣也就沒辦法真心接受。
“現在說這些還太早。”楊奉說,他得幫助倦侯解決近在眼前的戰鬥,“鹿從心并非無緣無故地挑釁,他想誘使你離開京城,失去争位資格。冠軍侯開始重視你,也開始後悔當初把你拉進來了,所以接下來他要想盡辦法把你推出去,小心,不可魯莽行事。”
韓孺子點點頭,“但是我得派人通知孟娥。”
“那樣的話,倦侯就上當了。”
通知孟娥,即意味着倦侯重視這名女侍衛,不通知,望氣者也不會輕易放過這名殺死同伴的兇手。
韓孺子這才明白,望氣者給他出了一道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