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時候開始?”放下空碗,東海王問道。
“嗯?”
“争位啊。”東海王揮手将仆人攆走。
韓孺子卻不願在廳内交談,起身出屋前往書房,東海王跟在他身邊,說道:“真不公平啊,你我的至親之人被軟禁在皇宮裏,冠軍侯卻隻交出一個兒子,那是譚家人所生,冠軍侯根本不在乎啊,不公平,咱們是不是應該提出來?”
“向誰提?”
“太後啊,還有望氣者。”
“你身邊就有一位望氣者。”
“林坤山?他就會呵呵地傻笑,讓人以爲他成竹在胸,什麽都知道,最後卻證明那隻是傻笑。天天看着他那副樣子,我都能當望氣者了。嗯……呵呵……”東海王模仿林坤山的笑聲,頗有幾分神似。
韓孺子跟着笑了幾聲。
書房裏收拾得幹幹淨淨,韓孺子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書,随手翻閱,東海王東瞅瞅西看看,“這裏就是你的中軍帳了?”
“中軍帳?”
“對啊,運籌帷幄、出謀劃策、排兵布陣……都在這裏進行。”東海王興奮地說。
“你想多了,這裏就是一間書房。”韓孺子低頭看書。
東海王幾步走來,雙手按在書桌上,“你怎麽不着急啊?”
“争位嗎?還有半年時間呢,有什麽可着急的?”
“不對不對,真要是按望氣者的規則争位,咱們必輸無疑——你必輸無疑,你得提前動手,不能坐等冠軍侯将朝中大臣全都拉攏過去。你有什麽計劃?”
“我的計劃……我派人天天去平恩侯府上……”
“那沒用。”東海王急切地打斷韓孺子,“你派的人是那個宮女吧,我可記得她,出手真狠,居然跟你出宮了。”東海王想了一會,繼續道:“一群女眷而已,能聊出什麽來?咱們還是要有自己的計劃。”
“我以爲大将軍韓星已經有計劃了。”
東海王一愣,皺眉道:“我的哥哥,韓星能有什麽計劃?他敢将官印借給你,已經算是膽大包天了,就這樣,他私下裏肯定還得派人向冠軍侯解釋、表露忠心。”
“既然如此,他何必幫我呢?”
“兩邊下注呗,但是咱們可以充分利用這一點,來一次突然襲擊,除掉冠軍侯和英王、廢除太後,号令群臣,不從者殺。”
“突然襲擊……怎麽突然襲擊?咱們手裏無兵無權。”
“嘿嘿,你在套我的話嗎?先說說你自己的計劃吧,前兩天你和楊奉是不是去拜見郭叢了?”
“是啊。”那是一次公開拜訪,雙方都沒有刻意隐瞞。
“結果怎樣?”
“沒什麽結果,談了一會我就告辭了。”
“郭叢沒留你們吃飯吧?”
“沒有,隻喝了幾杯茶。”
“那就是沒談成。”東海王拽過來一把椅子,“這肯定是楊奉的主意,以爲能通過一群讀書人改變大臣的看法,這完全是異想天開,讀書人是用來歌功頌德、用來保持朝廷穩定的,想奪天下,隻能通過武功。”
東海王握緊拳頭,在桌面上砸了一下。
“咱們缺少的就是武功啊。整座京城都在宿衛八營的掌握之中,大将軍韓星兵力分散,南、北軍不敢踏入京畿半步,而且都是遠水不解近渴……”
“所以我才來問你有什麽計劃啊,幹等是等不來奇迹發生的。”
韓孺子笑道:“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着急了?”
“我的性子一直這麽急。”東海王重重地歎了口氣,“我覺得你不相信我,所以才急,咱們的聯手如果隻是一句空話,那還有什麽意義呢?”
韓孺子靜靜地看着東海王。
東海王站起身,誠懇地說:“經過這麽多事情,你以爲我還會跟你争帝位嗎?你各方面都比我強。”東海王再次重歎一聲,“老實說,我不服氣,但是不能不接受現實,咱們畢竟是親兄弟,你當皇帝和冠軍侯當皇帝,對我來說差别可太大了。”
“好吧,我和楊奉的确有一個計劃,可我想先聽聽你的計劃。”
東海王慢慢坐下,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口,開門看了兩眼,回來重新坐好,“譚家人脈很廣。”
“嗯,我有耳聞。”
“許多人虧欠譚家的人情,甚至願意用命來償還,要我說,這是一群傻子,但這是很有用的一群傻子。”
“你是說江湖人?”韓孺子眉頭微皺,他身邊的保镖幾乎都是江湖人,可也僅此而已,他絕不會依靠江湖人奪取帝位。
“不隻是江湖人,還有朝中的大臣、軍中的将士、各部司的官吏,尤其是——”東海王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下,“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吏。”
韓孺子心中一動,“你是說‘廣華群虎’?”
廣華閣是太後與一批刑吏定期會面的地方,這些刑吏在追捕齊王黨羽時立下過不小的功勞,地位最高者有十餘人,被稱爲“廣華群虎”,手下爪牙衆多,出手狠辣,所抓之人必被定罪,一度曾達到人人聞之色變的地步。
東海王點點頭,“譚家出豪俠,最愛救人,跟當年的俊陽侯差不多,但是手段不一樣,俊陽侯一遇事就進宮求皇帝,成與不成天下皆知,名聲大噪,真救下來的其實沒有幾個人。譚家行事低調,常對求上門的人說‘犯法就是犯法,譚家救不出來’,但是譚家會找法司官吏、找監獄看守,叮囑他們對犯人好一點,别讓犯人受太多苦,審訊之後,有罪就是有罪,無罪之人則能全身而退。”
韓孺子點點頭,“譚家還真是會做人。”
“對啊,這麽多年來,譚家救活不少人,沒有他們,許多無辜者在真相大白之前就得死在監獄裏,不死也得被扒層皮。總之譚家攢下不少人情,與各法司也一直維持着良好的關系,尤其是那些普通的小吏。你知道,尚書總是換來換去,今年在刑部,明年可能就會換到吏部,刑吏卻很少更換,隻能在刑部、大理寺一級級往上升。”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總之譚家與‘廣華群虎’關系密切,可以直達太後?”
“到不了,‘廣華群虎’在太後面前全是小老鼠,除了接受命令,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多說,而且他們最近很少見到太後了,在廣華閣議事之後,将記錄交給太監,由太監轉交給太後。”
“太後會批複?”
東海王點點頭。
韓孺子終于感興趣了,“勤政殿裏近兩月的奏章全都留中不發,‘廣華群虎’卻能得到太後的批複?”
“不是全部,是偶爾,所以大家都說太後的瘋病時好時壞,而且她隻批複,不蓋印。”
“接着說你的計劃。”
韓孺子表現出興趣,東海王更興奮了,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廣華群虎’那些人現在很緊張,冠軍侯拉攏的是大臣,與他們無關,而且他們抓捕齊王黨羽的時候,得罪過不少大臣,因此擔心冠軍侯登基之後,會拿他們開刀。”
韓孺子能理解這些人的恐懼,“他們打算怎麽辦?”
“他們還沒有明确的打算,但我有一個計劃:望氣者全是待罪之身,官府隻是抓得沒那緊了,朝廷可沒頒布過赦令,‘廣華群虎’現在是心驚膽戰,不敢出手,隻要給他們一點承諾——”
“他們能将望氣者全抓起來?”
“不隻如此,冠軍侯、英王、上官盛與望氣者關系密切,都能抓起來,甚至——”東海王胡亂做出一個動作。
“你能說服‘廣華群虎’?”
“譚家能,這就是爲什麽母親讓我與譚家聯姻,她看中的不是譚家,而是‘廣華群虎’!”東海王說起母親時,滿臉的崇拜,“當然,事情沒有那簡單,對‘廣華群虎’得一個個談、一個個試探,但我覺得成功的可能性很高,關鍵是你得參與,有未來的皇帝做出承諾,這些刑吏才敢與冠軍侯和大臣們對抗。”
韓孺子想了一會,伏在書案上,也壓低聲音說:“我已經給柴悅寫信,讓他将勳貴子弟都放回來。”
東海王皺眉道:“這有什麽用?勳貴家族又不會因此支持你,那些家夥回京一撺掇,沒準你的仇人……咱們的仇人更多了。”
因爲東海王的胡亂指揮,一百多名勳貴子弟死在碎鐵城外,他知道自己的仇人少不了。
“柴悅不僅會放回勳貴子弟,還有我的一些部曲士兵,他們本來都是京南漁民,脫下盔甲,分批回京,足以騙過南軍。”
東海王笑了,“這麽說來,你與郭叢聯系,其實是障眼法?”
韓孺子點點頭,“大概會有三四百人潛回京城,數量不多,但是願意爲我赴湯蹈火,上官盛雖是中郎将,宿衛八營當中願意爲他賣命的将士未必能有多少。”
東海王在桌上輕輕一拍,“咱們兩人的計劃完全可以合而爲一啊,‘廣華群虎’加上你的數百名死士,隻要計劃得當,足以掌控京城。”
“但是也需要宗室的支持,大将軍等人若能在咱們成事之後立刻宣布效忠,則萬事無憂。”
東海王頻頻點頭,起身道:“這才叫聯手,以後我天天來找你,咱們制定一個更詳細的計劃,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個月,入夏之前你就又能當皇帝啦!”
韓孺子笑而不語。
“我去跟譚家人談,必須取得他們的全力支持才行。”東海王急匆匆地跑了。
韓孺子繼續看書,下午楊奉回來之後,韓孺子提起了東海王的到訪,但是沒有細說兩人的“計劃”。
“東海王不可信。”楊奉隻做了一句評判。
傍晚,孟娥回來,她仍以侍女的身份與韓孺子同住一室,兩人早已習慣,她将白天拜訪平恩侯夫人的經過說了一遍,沒什麽大事,隻是又見了幾位勳貴女眷。
“你們談起過東海王的新婚夫人嗎?”
孟娥想了想,“談起過,大家都說譚家的這位女兒是個厲害人物,在家裏抵得上一個男人。”
韓孺子終于明白在背後“鞭策”東海王的人是誰了。
好幾個計劃擺在眼前,韓孺子可以慢慢做出選擇了,對他來說,最困難的事情是弄清東海王、譚家、韓星、郭叢以及楊奉這些人隐藏的“私心”是什麽。
(兩章趕不出來了,今日一更,明日兩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