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韓孺子的母親王美人沒有被當成“人質”,而是留在太後身邊。
韓孺子在河邊見過的垂釣望氣者親自出面,向三方保證,無論争位結果如何,各自的親屬都可以自由出宮,他盡量避免扣押、人質、釋放這些詞,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爲了實踐一種從無先例的選帝方式,必須保證每一方都能遵守規則。
望氣者顯然了解孟娥的真實身份,對她看得很嚴,整個晚上,她沒有機會離開皇帝去見任何人。
韓孺子感到憤怒與悔恨,送走孟娥,隻剩他與楊奉兩人時,他說:“望氣者真以爲這樣就能讓大家遵守所謂的規則嗎?争位失敗者真想反抗的話,會在意宮裏有多少人質?”
“望氣者的意圖還沒有完全暴露,招數也肯定不隻這些,猜測無用,還是先想想怎麽玩這個遊戲吧。”
“這是一場遊戲。”韓孺子看向書桌上堆積的書籍,“史書上記載過這種事情嗎?”
“公開的記載沒有,楚朝肯定沒有過。”楊奉起身,很快從書架上找出一本書,送到韓孺子面前,“如果追溯得久遠一些,還是能看到一些蛛絲馬迹的,上古時代,帝王繼承由禅讓改爲世襲,可大臣的支持非常重要,驅舊迎新的事情發生過不少,尤其是那些明君,總是先要得到大臣的支持,才能施展拳腳。”
韓孺子拿起書,翻了兩頁,沒有馬上看,“望氣者不是真心要複古吧?”
“先别管望氣者的真實目的是什麽,籠絡大臣在任何朝代都是必要的,倦侯從神雄關返京,心中想必有一個計劃。”
“左察禦史蕭聲前往神雄關時,我猜冠軍侯與崔太傅很可能再度聯手,于是安排一些人鼓動北軍以冠軍侯名義返京,消息一旦傳來,或許能激起他們之間的猜忌,再度反目成仇。南北軍在外僵持,京城空虛,我原想……組織一股力量,沖進皇宮,奪取寶玺,強迫太後立我爲帝。如果冠軍侯與北軍鬧得不可開交,我希望能讓北軍更堅定地支持我,以做外援。還有夫人,她兩次傳信讓我回京,我想她總有一些準備,但我還不知道是什麽。”
“是我讓夫人給倦侯傳信的,她的計劃就是我的計劃。”
“你?”韓孺子很意外,他在邊疆的時候,楊奉應該正“忠心耿耿”地輔佐冠軍侯。
“我說過,我會輔佐最可能成爲皇帝的人。”
“嗯,我記得。”
“請允許我實話實說,即便是在現在,即便北軍返京與南軍對峙,倦侯再度稱帝的機會也不多,但是我要修改之前說過的話,我輔佐的人,不僅要成爲皇帝,還得能從谏如流,能聽進去我的話、接受我的建議。”
楊奉的話從來就不怎麽耐聽,但很真實,韓孺子打消了心中的最後一點疑慮,笑道:“楊公的建議是什麽呢?”
“先按望氣者的安排行事,争取大臣的支持總是有用。”
“我該怎麽做?當初我退位的時候……沒有一位大臣站出來支持我。”
“倦侯在位的時候,可曾經有人站出來反對你?”
“嗯……沒有,叛逆的齊王算是一個,可他反對的主要是太後。”
“所以,輕易不要用堅持與反對給大臣分類,倦侯更應該将大臣看成不相幹的一群人,隻有真正接觸之後,再對每個人做出判斷。帶着先入之見,對倦侯并無好處,反而會讓倦侯失去一些潛在的支持者。”
韓孺子笑道:“我沒有先入之見,願意争取任何一位大臣的支持。”他想了想,又道:“楊公爲冠軍侯争取殷宰相的支持,就是爲了加強他的‘先入之見’吧?”
楊奉微微仰頭,“我提出過其它建議,冠軍侯不願接受。宰相殷無害曾經是钜太子的師傅,钜太子遇害之時,他在武帝面前喊過冤,他對钜太子遺孤的支持,在外人看來理所應當,但這裏面有兩個問題,我提醒過冠軍侯,他沒有在意。”
“什麽問題?”韓孺子突然有點走神,夫人崔小君留下的書簽露出一小截,觸動了他的心思,他急忙移開目光,認真聽楊奉說話。
“第一,殷無害位極人臣,年事已高,再沒有上升餘地,無論立下多大功勞,也隻能留給兒孫,他公開支持冠軍侯,更多地是出于人情。”
“這的确是個問題。”看了那麽多的國史,韓孺子明白一個道理:人情很有用,但是在利益相争的關鍵時刻,人情也最爲脆弱。
“第二,當初給兩位太子定罪的那些大臣還在,當今聖上并無實權,沒有采取任何報複手段,冠軍侯不同,他登基之後,必然大權在握,而他不先與從前的仇人和解,會讓這些大臣惶惶不可終日。”
韓孺子眼睛一亮,“這些大臣就是我要争取的對象嗎?”
楊奉搖搖頭,“暫時還不行,他們太害怕了,不敢支持你,甚至可能跑去向冠軍侯告密,以保平安,隻有等到你建立起勢力,能與冠軍侯、東海王分庭抗禮的時候,他們才可能站在你這一邊。”
“最難的還是開始。”
“沒錯,不過我有安排,隻是需要倦侯親力親爲。”
“我休息得夠多了。”韓孺子當然不會坐在侯府裏等待。
“倦侯還記得自己曾在國子監讀書吧?”
“記得,楊公想讓我去太學,可宗正府隻肯同意我去國子監,在那裏我隻點過卯,沒真正讀過書。”
“這不重要,倦侯的名字畢竟列在其中,有不少同窗,他們就是倦侯首先要争取的一批人。”
“他們都是學生,連官職都沒有吧?”
“國子監的學生想當官,得熬許多年。”
“他們現在對我能有什麽幫助?”韓孺子沒太明白楊奉這一招的用意。
“解釋起來比較複雜,過兩天我會與倦侯一道去拜訪同窗,到時候再慢慢說吧。”
韓孺子點點頭,他眼前就有一道難關,确實不急于考慮太遠的事情,“望氣者制定新規則,要求争位者必須有一品大臣的推舉,好像是專門針對我的:冠軍侯有殷宰相,東海王有崔太傅,我連普通大臣的支持都沒有。”
“嗯,朝中一品臣總共隻有十幾位,想讓望氣者挑不出毛病,隻能找正一品大臣,數量更少,隻有五位,宰相、大都督、太傅、太師、太保,殷宰相與崔太傅各爲其主,還剩下三位……”
“崔太傅會支持東海王?”韓孺子問。要說人情冷暖,崔太傅就是證明,他是東海王的親舅舅,可是一旦發現更有價值的目标,立刻就将外甥抛棄。
“會,就算現在有所猶豫,等他知道北軍返京的消息,也會支持東海王。”
韓孺子無意中幫了東海王一個大忙。
“那就隻剩三位一品大臣了,太師、太保是誰?我好像沒見過。”
“太師王寄、太保鄧祝,都是武帝時的老臣,緻仕多年,一個在江南,一個在燕地,離得遠,久已不參與朝政。”
“那就隻剩下兵馬大都督韓星了。”
楊奉點頭,“韓星領兵在外,沒有聖旨不得回京,他目前駐紮在函谷關,指揮楚軍平定各郡縣暴亂,他對倦侯似乎很欣賞。”
韓孺子回想片刻,“起碼他沒有爲難過我,我的請求他也都接受,就是因爲他的任命,我才能守住神雄關和碎鐵城。”
“明天咱們就出發去函谷關。”
雖然還沒有取得任何大臣的支持,韓孺子卻心安不少,“争位之舉畢竟罕見,能不能堅持下去很難說,咱們還需要其它計劃吧?我相信冠軍侯和東海王都有。”
“當然,東海王或許會與崔太傅和解,依托南軍以自保,冠軍侯如果足夠聰明的話,也會與北軍和解,或者拉攏宿衛軍,如今宿衛八營已經大幅增員,中郎将上官盛是太後的侄子,他非常擔心上官家未來的命運。我曾經代表冠軍侯與他接觸過,上官盛願意支持冠軍侯,但他的話不能全信。”
“這麽說來,東海王的根基反而最穩了?我跟他聊過,他肯定會與崔太傅和好如初。”
“所以倦侯最後的對手肯定是東海王,眼下的對手則是冠軍侯,我本來非常擔心北軍,所以冠軍侯爲洩私憤催促北軍進攻匈奴人時,我沒有特别反對。可倦侯做得更好,如果倦侯真能将北軍拉攏過來,則大事無憂,最起碼也要讓北軍分裂,不能專心支持冠軍侯。至于宿衛八營和上官盛,交給我好了,我不敢保證他們會支持倦侯,至少能讓他們置身事外。”
“東海王……東海王……”韓孺子想起自己其實曾經有機會殺死這名對手的,然後他笑着搖搖頭,塞外是他拉攏人心的地方,輕易不能殺人,尤其不能殺死自己的弟弟,他沒什麽可後悔的。
兩人一邊分析大勢,一邊制定計劃,心中越來越有數,中午連飯都沒吃,午後不久,一位客人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崔家二公子崔騰來了,他之前奉命去向父親求取一紙任命,一直沒有返回神雄關,原來是跟随父親回京了。
一進屋他就嚷道:“妹夫,你可太厲害了,居然将北軍給弄回來了,快跟我逃跑吧,待會就有人來抓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