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出發了,一旦動身,韓孺子就得馬不停蹄,他一直心懸京城,與匈奴人和談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希望邊疆快些安定,他好放心返京。
韓孺子隻帶了不到一百名衛兵,輕裝上路,計算好了時間,正好中途中追上右将軍馮世禮率領的辎重隊伍,這支隊伍早已發出,行進得十分緩慢,正好給鎮北将軍提供糧草。
就是在這幾天,神雄關暗潮湧動,韓孺子本人卻對此一無所知,在源源不斷送來的公文中,讀不到這些事情,他隻是急着穩定楚軍,等神雄關的事情一了,立刻啓程返京。
撞上左察禦史蕭聲,完全是一次巧合。
在北門,韓孺子遇見了前來迎接的蔡興海,蔡興海是名無品的閑職督軍,可以不用去參見欽差,他預感到大事不妙,想要獨騎出關給鎮北将軍送信,沒想到剛跑出城門就望見一隊人馬快速駛來。
“老天開眼!”蔡興海激動得大叫,鎮北将軍比預料時間提前了一個夜晚到達,真是再及時不過。
在城門下,蔡興海将欽差到來的消息簡單說了一下,沒提他與柴悅等人策劃的大計,隻說欽差很可能要罷免鎮北将軍任命的所有将官,尤其是柴悅。
人困馬乏,韓孺子沒想到剛剛奪回的神雄關又要落入他人之手,“欽差是哪位?”
蔡興海搖頭,他心中慌亂,走得又急,許多事情都沒問清楚。
韓孺子沒有立刻前往衙門,讓蔡興海去找來幾名低級軍吏,又讓随從泥鳅召集城中的部曲士兵。
軍吏知道得果然更多一些,左察禦史蕭聲剛到不久,直闖衙門,三百餘名士兵嚴守内外,裏面發生了什麽還不知道。
韓孺子記得這位顧命大臣,在勤政殿裏,蕭聲的立場飄忽不定,像是崔太傅的附庸,卻不是總爲崔家說話,在韓孺子的印象裏,這位重臣心事難測。
張有才前去衙門通報,韓孺子率兵随後,結果張有才很久都沒回來,他的隊伍在離衙門不遠的地方遭到攔阻,那是一群風塵仆仆的士兵,身上的披風還沒解下,臉上有着一股明顯的傲氣,隻在面對鎮北将軍時才稍稍收斂。
韓孺子沒有硬闖,坐在馬上等了一會,向攔路的軍官問道:“你們不是皇宮宿衛吧?”
宿衛分爲若幹營,服飾比普通将士要鮮豔,這些人身穿的卻是普通盔甲。
軍官微微一愣,回道:“我們是兵部内衛,還有一些人來自大都督府。”
韓孺子笑着點頭,心中有數了。
張有才匆匆跑出來,身後跟着一名士兵。
“左察禦史大人召鎮北将軍入見,隻許一人,其他人各歸本部。”士兵高聲宣告。
一個“召”字惹怒了韓孺子的衛兵,衆人橫眉立目,甚至伸手握住兵器,蕭聲帶來的士兵也都嚴陣以待,但是人數不占優勢,不免有些緊張。
韓孺子跳下馬,揮手示意自己的人無需憤怒,然後對蔡興海和晁化道:“你們在此等候,我去見蕭大人。”
兩人都不同意,尤其是蔡興海,顧不得身份與保密,拉着鎮北将軍走出幾步,小聲道:“柴将軍、劉都尉和我說服了不少将領,大家本來想等鎮北将軍一到神雄關,就……就擁立您再次稱帝,沒想到……”
韓孺子吃了一驚,“你們膽子真大。”
“實在是冠軍侯步步緊逼。”蔡興海小聲将來自兵部和冠軍侯的兩封信簡述了一遍。
韓孺子恍然大悟,同時又有點哭笑不得,當初是他鼓勵柴悅放手奪取北軍大權的,看樣子,柴将軍深以爲然,而且走得更遠。
韓孺子轉身看了一眼,蕭聲帶來的士兵越來越顯緊張,正往一塊靠攏,他對蔡興海道:“既然這樣,我更應該去見蕭欽差。”
“鎮北将軍不要自投羅網,咱們……咱們幹脆帶兵沖進去吧。”
“不必,我自有辦法應付。蕭欽差是文官,不是武将,别把他吓着了。”韓孺子微微一笑,揮手将晁化叫過來,低聲道:“初更鼓響,我若不出來,你們就沖進去。”
天色已暗,離初更大概隻有兩刻鍾左右,晁化領命,蔡興海也稍稍安心。
韓孺子最後看了一眼混在衛兵中的孟娥,向她點下頭,獨自邁步向衙門裏走去,張有才、蔡興海等人随行,都被攔下。
衙門裏已經點起燈籠,韓孺子在這裏住過幾天,沒有陌生感,對站立兩邊的内衛士兵也不在意,大步前行,那些士兵反而目光閃爍,不敢正眼看他。
大堂上,衆将仍跪在地上,蕭聲端坐在書案後面,身邊并無衛兵。
韓孺子立而不跪,也不拱手,隻是點下頭,“蕭大人一路辛苦。”
蕭聲的神情越發嚴肅,不冷不熱地說:“還好,雖然辛苦些,總算順利,本官此行……”
韓孺子不打算試探,上前一步,問道:“蕭大人帶來聖旨了?”
蕭聲一怔,“聖旨?什麽聖旨?”
“匈奴大軍犯境,邊疆楚軍幾乎每日都向京城遞送軍情,全軍将士時時懸望,隻盼聖旨到達,蕭大人親來,想必是帶着聖旨吧?”
蕭聲神情微變,“本官受大都督府與兵部委派……鎮北将軍還是先說說匈奴人吧。”
韓孺子猜得沒錯,左察禦史手上沒有聖旨,所以隻能帶來數百名内衛士兵,而不是皇宮宿衛,他很可能連加蓋寶玺的兵部調令都沒有。
韓孺子走向書案,跪在地上的衆将紛紛讓開,突然間都被點醒了:欽差欽差,沒有聖旨,何來的欽差?
柴悅等人并不笨,隻是心中有鬼,被左察禦史與欽差的頭銜吓住了,完全沒想到聖旨的事,韓孺子卻是天天想着京城的動向,推測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因此第一反應就是有沒有聖旨。
他走到書案前,微笑道:“請蕭大人宣讀聖旨吧,我們可都等急了。”
蕭聲的身子挺得更直,面對着曾經坐在寶座上的傀儡皇帝,他心裏不可能坦然自若,這是一次戰鬥,他必須在氣勢上壓過廢帝,他的優勢是年齡、身份與經驗。
“我沒有聖旨,我是代表兵部前來……”
韓孺子收起笑容,“蕭大人不是在開玩笑吧,曆朝曆代,大将在外,隻領君命,兵部若有調動,也需加蓋寶玺,從未聽說兵部直接幹涉邊疆軍務的事情。”
“情況特殊,大都督府和兵部都委派我……”
韓孺子再次打斷蕭聲,“我不懷疑大都督府和兵部的好意,不過請京中的大人們多多關注朝堂,早領聖旨,自然一切太平,邊疆的事,還是交給邊疆的将士們處理吧。”
蕭聲張口結舌,韓孺子轉身,對驚訝的衆将說:“不管怎樣,蕭大人遠道而來,雖然沒帶來聖旨,多少也是朝廷對邊疆将士的關懷。遠來爲客,大家跪在這裏也不能替蕭大人解乏,還不快去準備酒席爲蕭大人接風洗塵?”
衆将紛紛起身,甚至不明白自己剛才爲什麽要跪下,左察禦史隻管文官,對他們沒有影響,柴悅與劉昆升互視一眼,都感到羞愧,與此同時,對鎮北将軍的信心也大幅增加。
眼看大勢将去,蕭聲起身,大聲道:“北軍大司馬印在此,北軍将士……”
韓孺子立刻轉身,笑道:“北軍将士感激不盡。”嘴裏說着話,突然一跳,上半身趴在書案上,伸手将官印拿在手中,跳回地面。
蕭聲伸手去搶,卻已來不及,在他的印象裏,廢帝少言寡語,雖有幾分内秀,卻十分順從,從不當面争執,沒想到一年多未見,居然變得伶牙俐齒,而且不守規矩,伸手就搶官印,倒像是一名少年兵痞。
韓孺子将大司馬印抛給劉昆升,“劉都尉,拿穩了,别再弄丢了,不是每次都能遇見蕭大人。”
劉昆升雙手抱住大司馬印,“就算丢了老命,卑職也不敢再丢此印。”
“等等,劉昆升沒資格繼續掌管北軍。”蕭聲氣急敗壞地繞過書案,要拿回官印。
韓孺子擋住他,“蕭大人說得沒錯,劉都尉失職,罪行不小,其實不隻是他,左将軍韓桐畏敵欲逃,右将軍馮世禮身爲匈奴人所俘,軍正柴智臨陣擾亂軍心……北軍有罪之将不少,等到回京之時,每一項都要審個清楚明白。可現在不行,外有強敵,内有群盜,正是衆将戴罪立功之時。蕭大人盡可放心,衆将仍在,北軍未倒,必要保得國泰民安,方敢回京請罪。”
不隻是蕭聲,滿堂将領都吃了一驚,柴悅等人尊崇鎮北将軍,多半原因是他的廢帝身份,少半原因則是他知人善任,關鍵時刻敢于決斷,這還是第一次見他侃侃而談。
韓孺子自己都有點驚訝,這些話他早就思考過,爲的是回京之後解釋自己在邊疆的所作所爲,提前說出來,感覺非常不錯。
官與官鬥,比的就是身份與氣勢,韓孺子不僅壯大了自己的氣勢,更将衆将的氣勢提升了一大截,劉昆升将官印妥妥地放入懷内,示意幾名将官一塊來到蕭聲面前,簇擁着他往外走,“蕭大人,您送回大司馬印,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來來,跟我們一塊去嘗嘗軍中的烈酒,不醉不休。”
柴悅看向鎮北将軍,韓孺子輕輕搖頭,等衆将稍稍走遠,他低聲說:“時機未到。”
蕭聲奮力擺脫衆将的束縛,轉身看向廢帝,突然大笑,“好,那就嘗嘗軍中的烈酒!”
他還沒有認輸,隻是要換一種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