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昆升率領的大軍行進較慢,比柴悅晚了将近一天才到達神雄關,将軍務交給麾下的将領,他先找地方休息一下,不隻是累,還有惶惑,生性謹慎的他,一直力圖避開官場中的漩渦,如今卻身不由己地被卷了進去。
柴悅帶着酒肉前來拜訪,算是爲北軍都尉接風洗塵。酒過三巡,仆人都已退下,柴悅出示了冠軍侯寫給柴智的那封信。
劉昆升看完之後,手中的一杯酒怎麽也喝不下去,半晌方道:“柴将軍在京中還有家人嗎?”
“母親和弟弟,現住在衡陽侯府。”
對這些在外征戰的将士來說,最大的威脅就是家人的安危,劉昆升也有一大家人要養,他又看了一遍信,“冠軍侯排除異己,我不是他的人,從命死,不從命亦死——”劉昆升将信還給柴悅,“柴将軍打算怎麽辦?”
“冠軍侯尚未登基就已獨斷專行,臨陣換帥,強迫北軍在不利的情況下進攻匈奴人,他若稱帝,不隻劉都尉危矣,整支北軍都将受到牽連。事到如今,隻有一個辦法……”
劉昆升擡手,示意柴悅不要說下去,他又想了一會,“鎮北将軍與匈奴人的和談若能順利,此事就有五成把握,朝廷近日若無大的動蕩,将有七成把握,如果北軍能護送鎮北将軍及時返京——”
“大事必成。”
兩人密談良久,結束時夜色已深。
蔡興海對劉昆升不是特别信任,見柴悅信心滿滿,忍不住提醒道:“劉昆升曾經親手從鎮北将軍手裏接過太祖寶劍,事後當着群臣的面卻歸功于太後,此人需加提防。”
“我會小心的,可我相信劉昆升已經走投無路,鎮北将軍是他唯一的希望。”
“接下來還要拉誰入夥?”
“知情者不宜太多,暫時就是咱們三人,接下來你要放出口風,就說朝廷主戰,冠軍侯急于立功,非要與匈奴人立刻開戰。”
“這是事實。”
“沒錯,這是事實,北軍連續奔波多日,身心俱疲,眼下又值隆冬,關内動蕩、糧草難以爲繼,北軍将士已有厭倦之意,等他們對朝廷完全失望之後,就會想起鎮北将軍。”
蔡興海覺得這是一條妙計,“柴将軍果然有想法。”
柴悅笑道:“這是劉都尉的主意。”
“嘿,老滑頭,我猜他還是沒有下定決心,想看看全軍将士的反應。”同一個主意,蔡興海卻給出不同的看法。
在軍中放口風對蔡興海來說輕而易舉,效果比預計得要好,北軍将士在碎鐵城時雖然表現得好戰,其實心裏都很清楚,一旦開戰,即使戰勝匈奴人也是一場慘勝,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對岸,如今已退至神雄關,沒人願意頂風冒雪再回戰場。
不滿情緒快速醞釀。
柴悅和蔡興海借機勸說更多的人,柴悅看中的目标是那些跟他一樣的庶出勳貴,這種人的未來毫無保障,卻又不甘碌碌,渴望建功立業,在前兩次戰鬥中表現勇猛。柴悅首批選中五個人,一拍即合。
蔡興海找的是交情過硬的幾位朋友,半頓酒下肚,他們立下誓言,就差高呼“鎮北将軍萬歲”了。
人心思動,小小的神雄關内傳言四起,甚至有人直接找到柴悅,向他暗示自己支持鎮北将軍。
柴悅反而有點緊張,秘密很快就會洩露出去,必須速戰速決。
這天中午,左将軍韓桐率領第三部分楚軍到達神雄關,諸将當中,他以膽小聞名,而且深受冠軍侯信任,不會倒向鎮北将軍。
劉昆升設宴迎接韓桐,隻喝了三杯酒,劉昆升就變了臉,命令衛兵将左将軍捆起來,押送至牢房,罪名是治軍不嚴、徇私枉法,有意劫獄搭救張養浩等人,前一個罪名沒錯,後一個卻有點冤枉,可韓桐吓壞了,當着衆将的面,一句話也沒喊出來。
此舉即是清除障礙,也是試探衆将的反應,同時還是劉昆升的“投名狀”,經此一事,他再無退路。
韓桐突然被抓,衆将意外,但是沒有人站出來爲他說話。
柴悅等人信心更足,由劉昆升出面,拉攏到幾名将領,知情者聚在一起,制定計劃:鎮北将軍正快馬加鞭趕來神雄關,明天就能到達,他一進城,大家一塊上前,高呼萬歲,擁戴他重新稱帝。
這個計劃遠非完美無缺,可将士們對這種事都沒有經驗,隻覺得事到臨頭,不得不發,就連謹慎多慮的劉昆升和善于用兵的柴悅,這時候也不比普通的士兵更冷靜。
可意外總會發生,柴悅等人正籌備明日的大計,神雄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韓桐剛被關起來不久,京城來了一位“客人”,不是送信的驿兵,也不是身藏密令的軍官,而是真正的朝廷大員。
左察禦史蕭聲,以欽差的身份,前來神雄關視察軍情。
蕭聲位高權重,一向被認爲與崔太傅關系密切,與此同時,還與柴家聯姻,一名侄兒是柴家的女婿,另一名侄兒蕭币,因爲意圖謀殺柴悅,一直被關在碎鐵城的監獄裏。
這樣一名欽差,對于“心懷鬼胎”的一群将士來說,無異于當頭的晴天霹靂。
欽差到來,本應早有消息,可蕭聲卻一反常态,沒有派人提前通報,率領數百人直達城下,喝令守衛開門,馳入城中,一路來至衙門,升堂入座,派人召集衆将。
柴悅等人措手不及,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奉命來見欽差。
蕭聲坐在書案後面,還穿着披風,神情冰冷,他是左察禦史,日常職責是監督京内文官,聲名顯赫,北軍雖然不受其節制,卻也久聞其名,一個個進來之後都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不敢稍有失禮。
蕭聲也不客氣,即使面對職位最高的北軍都尉,也隻是點下頭,等到柴悅進來,他連頭也不點,但是多打量了幾眼。
劉昆升是名義上的掌軍大将,等三十餘位主要将領到齊之後,他上前道:“我等不知左察禦史大人到來,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蕭聲咳了一聲,“還有幾個人沒到。”
劉昆升隻得回道:“鎮北将軍、右将軍等人還在路上,左将軍……有罪,現已下獄。”
蕭聲輕哼一聲,“如今天下多事,路途不穩,我從京城遠道而來,不想太早洩露消息,因此沒有派人提前送信。”
衆人都不敢吱聲,有人甚至後悔将神雄關奪回得太早了,沒讓欽差遇上暴民。
“不知大人到此,有何要事?”劉昆升隻能硬着頭皮發問。
“據報楚軍正在碎鐵城與匈奴大軍隔河對峙,本官奉命前來督戰,犒賞三軍将士。諸位既已返回關内,想必前線大勝,斬首幾何、俘獲多少、頭功爲誰?都跟我說說吧。”
劉昆升汗流浃背,欽差來得太突然,一猶豫間,他們已經失去先機,如今大堂内外都是蕭聲帶來的衛士,三十餘名将領束手無策。
可是後悔也沒用,蕭聲是朝中重臣,位在北軍所有将領之上,劉昆升就算早做打算,也不敢扣押左察禦史。
“回禀大人,神雄關遇險,楚軍連夜回防,未與匈奴人交戰,而且……”
蕭聲拍案,怒聲道:“區區幾千流民,值得八萬楚軍回防?”
劉昆升跪在地上無言以對,柴悅上前道:“大人息怒,楚軍回防不隻是對付奪關的強盜,前線軍情多變,鎮北将軍正與匈奴人和談,此刻想必已經成功,匈奴人暫時不是威脅,而且碎鐵城糧草不足……”
“說話者是誰,報上名來。”蕭聲冷冷地說。
柴悅是衡陽侯庶子,在家中不受寵愛,見過蕭聲幾次,隻是沒有得到介紹,但他相信,蕭聲不會對自己毫無印象。
“末将柴悅。”
“柴悅?我隻聽說過北軍軍正柴智,什麽時候多出一位柴悅?”
“柴軍正是末将的兄長,不幸遇害……”
“呸,兄長遇害,弟弟就能繼承官位嗎?”
柴悅愕然,拱手道:“末将是鎮北将軍麾下參将,受命與北軍都尉掌管全軍,并未擔任軍正之職。”
“嘿,小小一名參将,竟然能夠掌管全軍,本官若是晚來一步,你是不是連大将的位置也要奪了?”
柴悅跪下,“大人息怒,末将掌軍實是迫不得已……”
蕭聲不給柴悅解釋的機會,轉向劉昆升,“劉都尉,掌管北軍,朝廷隻認你一人,現在我來了,你可以交權了。我問你,北軍大司馬印現在何處?”
劉昆升以頭觸地,“卑職無能,大司馬印……被東海王搶走了。”
蕭聲大笑數聲,突然收起笑容,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書案上,“就是這個嗎?”
劉昆升擡頭看了一眼,認出那果然是北軍大司馬印,心一沉,隻得道:“卑職死罪。”
“堂堂北軍都尉,食朝廷俸祿,不能爲君分憂,連官印都丢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八萬楚軍,面對匈奴人不戰而退,更是令天下人寒心,爾等可知罪?”
柴悅、劉昆升等人唯有俯首,将領中有見風使舵者,立刻道:“我等奉命行事,與丢印、退軍之事無關。”“我親眼所見,柴軍正是被暗殺的。”“右将軍韓桐剛被關押起來,背後必有陰謀。”
蕭聲任憑衆将求饒,神情不動。
堂外的一名衛士匆匆跑進來,“鎮北将軍入關,正往衙門而來。”
韓孺子提前多半天來到神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