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鎮北将軍道歉,不能起身歡迎,他昨晚喝多了,酒勁兒還沒有完全過去。”房大業代爲翻譯,頓了一下補充道:“大單于的确喝了不少。”
韓孺子請房大業替他寒暄幾句,坐到了對面。
大單于收起笑容,嚴厲地說了一通。
房大業說:“大單于知道楚軍的動向,他很遺憾……楚軍今晨沒有發起進攻,讓匈奴人白做了準備。”
房大業聽了一會,又與大單于交談數語,然後向鎮北将軍道:“匈奴人希望與楚軍大戰一場,在勝利中找回自信,他們覺得,如果自己能擊敗楚軍,就能調轉頭去擊敗西方的假單于。匈奴人已經做好拼死一戰的準備,他們磨利了刀、備足了箭、釘好了馬蹄……匈奴話比較繁瑣,總之他們不會再逃再退,若是開戰,匈奴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射殺營中馬匹以外的所有牲畜,以示退無可退,一定要在楚軍的營地裏取得食物。”
“請房老将軍告訴大單于……”韓孺子正斟酌語言,房大業說:“我已經對他說了,楚軍退路已斷,若是開戰,同樣有進無退。”
“嗯,楚軍确實快要沒退路了,今早剛剛得到消息,一群暴民已經攻到神雄關,這時候關口已不知在誰手裏。”韓孺子說。
房大業重重地喘了口氣,“鎮北将軍随便說點什麽吧,我向大單于……”他看了一眼金垂朵,“鎮北将軍說吧。”
韓孺子清清嗓子,“我理解匈奴人拼死一戰的決心,也相信匈奴騎兵的實力,但是大單于想從楚軍這裏尋找信心,大錯特錯,三萬楚軍尚能以少敵多,守住碎鐵城,何況十萬大軍?在廣闊的草原上邊跑邊打,匈奴人或許還能占據一點優勢,兩軍争鋒,卻是楚軍之長。我們隻怕匈奴人跑得太快,從不擔心戰場上的争強鬥勝。沒錯,楚軍沒有進攻,而是轉身撤退,即便如此,碎鐵城仍是大楚之城,再多的匈奴人也奪不走。”
房大業照實翻譯,大單于一會點頭,一會搖頭,最後大笑,快速地說了幾句話。
“咱們已經見過面,取得過互信,何必浪費時間耍弄聰明呢?楚軍沒有進攻,匈奴人也沒有趁機反撲,這更說明雙方皆有誠意,還是跨過互相試探,有什麽說什麽吧。”
房大業不知不覺帶上大單于的語氣,他翻譯得很好,旁邊的金垂朵一句話也插不上。
韓孺子點點頭,“匈奴人必須退走,遠離大河,不準侵犯楚地的任何城池。”
“大單于說可以,隻要和談達成,他們立刻撤走,東匈奴人在北方的山谷裏經營了幾處營地,預備了大量牧草,足夠匈奴人過冬。大單于也希望楚軍不要北上,每一處營地都是匈奴人的命根子,損失一處,匈奴人也會跟大楚沒完。”
這是和談的基礎,韓孺子同意了,此後雙方輪流提出條件,都在合理範圍内,基本上沒有争議,大概小半個時辰之後,韓孺子說:“有一件事本應是大單于提出來的,他不說,隻好我自己來:我隻是楚軍的一名将領,許多事情可以答應,但是做不得主。”
這是談判的一個重大漏洞,大單于卻好像當它不存在,聽完房大業的翻譯,他在軟椅上費力地動了動,說話時語速慢了許多。
“大單于說他的野心并不大,隻希望雙方的互信程度能夠一點點加深,他聽說鎮北将軍是武帝的孫子,曾經當過一陣皇帝,這就夠了,他相信鎮北将軍前途無量,如果需要,匈奴人甚至願意提供幫助。”
韓孺子看了一眼金垂朵,大單于十有八九從她這裏了解到鎮北将軍從前的身份,他說:“替我感謝大單于的好意,但是也請他相信,任何情況下,即使我命在旦夕,也絕不允許匈奴人入關,更不會提出邀請。”
大單于不住點頭,通過房大業說:“隻要達成和談,匈奴人絕不會渡河南下。鎮北将軍替大單于提了一個問題,大單于也要禮尚往來:鎮北将軍不關心西方發生的事情嗎?假單于的勢力正在迅速膨脹,他不僅自稱是匈奴人,還公開聲稱要完成匈奴人從未達成的事業,攻占整塊楚地,将楚人全部殺光。”
韓孺子當然關心此事,但他不打算再聽匈奴人的一面之辭,“我知道得已經夠多了,大楚在西域有官吏,我會讓他們收集更多、更準确的消息。”
“假單于離西域還有一段距離,鎮北将軍讓官吏多做打聽吧,你會知道假單于的強大與手段,從而明白匈奴人爲什麽逃離西方,爲什麽一定要與大楚和談,那不是遠在天邊的威脅,少則一年,多則五年,假單于必定率軍東進,就看他什麽時候能将西方諸國全部征服。”
和談到這裏已經差不多了,韓孺子說:“要寫成文書加蓋印章嗎?”
房大業搖頭,“匈奴人沒有文字,也不相信紙上的東西,等我問問。”
大單于緩慢地直起身體,雙手比比劃劃說了一通,一直沒參與交談的金垂朵開口了,說的是匈奴語,韓孺子能分辨出來,她說得很笨拙,好像還很生氣,最後,還是她閉嘴屈服。
房大業覺得大單于的要求有點過分,所以等了一會才翻譯,隻說了一句話:“大單于要與鎮北将軍和親。”
“什麽?”韓孺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和親,就是……”
“我知道什麽是和親,大單于想娶大楚的公主?這不可能……”
“不,大單于是要與鎮北将軍和親,他要将自己的女兒嫁給你。”
韓孺子呆住了,和親之事古已有之,通常是中原公主嫁給草原之王,也有反過來的時候,但不管怎樣,娶親者必是帝王。
大單于又說了許多話,房大業道:“大單于很清楚,想讓大楚相信匈奴的善意和西方的威脅是很難的,鎮北将軍敢于和談,勇氣可嘉,他希望與鎮北将軍成爲一家人。他還說……”
“不必了。”韓孺子道,想了一會,“告訴大單于,我是大楚之臣,不能擅自與異族和親,如果他真有此意,我隻能上報朝廷。”
韓孺子沒提自己已有夫人,因爲這對匈奴人來說根本不成問題。
“大單于明白其中的難處,所以不求立刻和親,可以等大楚對西方有更多了解之後再做決定,但是楚匈若想真正結盟,和親是必不可少的,或者是鎮北将軍,或者是大楚皇帝,别人都不行。大單于隻有一個要求,請鎮北将軍移步,去見見大單于的女兒,起碼讓匈奴人知道和親有望,能夠安心北上。”
大單于也跟韓孺子一樣,擔心自己的威望不足以壓制剛剛合并不久的匈奴大軍,需要一點外力幫助。
韓孺子卻覺得此事大大不妥,于是搖頭道:“告訴大單于,我來和談就已經在冒很大的風險,和親之事,哪怕隻是一點苗頭,也會給我惹來大麻煩。”
房大業是楚人,當然明白這會給鎮北将軍帶來多少猜疑,于是很認真地向大單于解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很久,最後房大業說:“大單于願意讓步,鎮北将軍無需移步,他會派人将女兒接來,進帳站一會,鎮北将軍看不看都行。”
大單于看上去很嚴肅,直接沖鎮北将軍說了幾句。
“大單于說,别看他年老,身體一點不弱,女兒正值……”
韓孺子打斷房大業的轉述,問道:“我該同意他嗎?”
“我再跟他說說。”
房大業又與大單于一番争論,最後道:“還是……同意吧,就當是爲皇帝相親。”
韓孺子清楚得很,自己沒有率軍與匈奴人決戰,回京之後必将惹來無數指責,爲皇帝“相親”更是無稽之談,可是看大單于的樣子不會再做讓步,他勉強道:“好吧。”
金垂朵去帳外傳令,直到這時,韓孺子才又看了她一眼。
金垂朵有意避開。
接下來的和談就比較輕松了,大單于誇贊自己的女兒美貌無雙,然後又講了一些西方的事情,在他的描述中,那個神鬼大單于十分殘忍,對于敢于抵抗他的城池,攻破之後必然殺盡所有男子,不分老幼,即使是剛出生的嬰兒也不例外,西匈奴與之打過幾仗,已被列爲反抗者……
韓孺子覺得大單于肯定是在誇大其辭,于是隻聽,沒有提問。
大單于大概早就做好了準備,金垂朵傳令不久,他的女兒就到了,不是一位,而是兩位。
“鎮北将軍和皇帝……可以各娶一位。”房大業翻譯道,他畢竟是楚人,雖然對匈奴頗有了解,還是覺得此舉過于違背禮儀。
大單于說得沒錯,他的這兩個女兒都很年輕,十四五歲的樣子,也很美麗,站在門口,微微低頭,臉色羞紅,韓孺子隻看了一眼,此後目不斜視。
和談終于結束,大單于希望鎮北将軍盡快與朝廷取得一緻,“匈奴人頂多等到明年春天。”
金垂朵送大單于的兩個女兒出帳,大單于又說了幾句,房大業沒有立刻翻譯,而是在回營的路上對韓孺子說:“大單于說,他讓鎮北将軍看的女兒不是兩位,而是三位,他還說——”
房大業一點也不想參與朝堂之争,可這句話他不能不譯,“匈奴人願助鎮北将軍奪回帝位,他讓鎮北将軍仔細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