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軍将領的桀骜不馴是有名的,在他們中間,身份地位、交情義氣都比軍法重要,身爲執法軍正的柴智,人緣相當不錯,利用手中的權力,赢得大批将官的歡心與追随。
這些交情用來号召奪印還差了一點,引發同情與憤慨卻足夠了。
如今,他在中軍帳前倒下,背上的鮮血在飄飄雪花的映襯下極爲醒目,旁邊站着東海王,手舉大司馬印,心中困惑,臉上卻還殘留着剛奪印時的興奮與喜悅。
“柴軍正遇害了!”有人叫道,一聲聲傳下去,中軍帳前的混戰再度停止,衆人慢慢聚攏,看着那具屍體。
東海王突然醒悟過來,自己這是在引火燒身,急忙放下手臂,後退兩步,“他不是我殺的,我連刀都沒有。”
然後他想起來,殺人者必在中軍帳内,就在自己身後,于是轉身又退後兩步,“誰是兇手,趕快站出來……”
“東海王殺死了柴軍正!”一名軍官大聲喝道,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在表明這件事實,至于東海王的辯解,他沒聽進去,更不會相信。
“是東海王!”更多的聲音喊道,人群慢慢逼近,這畢竟是韓氏諸侯王,衆人還沒決定該怎麽做,隻是互相影響,一步步前行。
“我殺的人,與東海王無關!”一人從中軍帳裏走出來,手中握着匕首,它上面還沾着血迹。
東海王大吃一驚,低聲道:“怎麽是你?我還沒下令……”
東海王的随從小聲說:“請殿下退到一邊,遠離險地。”
不用他說,東海王一直在後退,心裏也很明白,自己能奪得大司馬印,全靠随從的幫助,可他還是心生埋怨:沒有更好的辦法奪印嗎?非得殺死柴智?爲什麽随從會如此愚蠢?
一名随從激不起衆将士的敬畏,數十人加快腳步,揮舞着手中的刀槍,沖向目标。
東海王眼睜睜看着兇惡的将士從身邊經過,眼睜睜看着随從隻憑一柄匕首以一敵多,東海王有心持印下令,又擔心命令沒人聽從。
兩雙手臂突然一左一右将他架起來,東海王大驚失色,正要掙紮呼救,耳邊有人道:“東海王,跟我們走,此地不宜久留。”
架他的人是兩名部曲士兵,而且是林坤山的人,專門來保護他的安全,之前被士兵攔住,沒能與随從一塊沖進中軍帳。
東海王也埋怨他們,按照原計劃,部曲營裏的這些“好漢”本應一擁而上,與随從一塊進入中軍帳,助他奪印,并控制帳内的全體将吏,結果卻被張養浩等人搶先一步,東海王來不及下令,好漢們一猶豫,失去了先機。
東海王總算保持着一絲理智,沒有真的開口埋怨,與數十名部曲營士兵彙合,倉皇上馬,向中軍帳望去,自己的随從正奮力戰鬥,可是寡不敵衆,處于明顯的下風,身上已經中招,鮮血遍體。
這是一位武功高強而又忠誠的随從,東海王心生遺憾,可他不記得随從的姓名,更擔心另一件事:回京之後怎麽向母親交待?
其他重要将領都被攔在中軍帳内,隻有柴悅提前出來,這時匆匆跑向東海王,叫道,“官印!官印留下!”
東海王這才反應過來,大司馬印還在自己手中,衆将士急着爲柴智報仇,把它給忘了。
中軍帳前的混亂似乎傳到了河對岸,那裏明顯發生了騷動,哨兵按時喊“平安”,聲音卻有些不同尋常。
東海王看了看對岸,又看了看跑來的柴悅,喊了一聲“駕”,驅馬前行,将官印收入懷中。
他不能留在這裏,将士們殺死随從之後,很可能會将矛頭轉向他,即使他們不敢殺王,也會将他囚禁,東海王受不了這種羞辱,他相信自己肩負着更重要的使命。
東海王帶着數十名部曲士兵駛下山嶺,向碎鐵城跑去,在他們的右手邊,相隔不過幾十步,排列着大量的器械與士兵,混亂暫時還沒有傳播到這裏,可士兵們正在交頭接耳,互相詢問。
楚軍即将大亂,東海王得出這樣的結論,策馬跑得更快。
他沒有進入碎鐵城,在南門外遇見了林坤山,望氣者正在這裏觀望形勢,看到驚慌歸來的東海王,不免大吃一驚。
“怎麽回事?”
“别說了,計劃有變,即刻回京,這就出發,一刻也不耽擱。”東海王望向南方的官道,恨不得插翅飛行。
“鎮北将軍……”
“他完蛋了,就算回來也是個死。根本沒有那麽多人支持他,匈奴人不殺他,北軍也會。林坤山,你到底站在誰的一邊?”
林坤山翻身上馬,“當然是東海王,但是别急,此去神雄關距離遙遠,大雪封堵,路不好走,得帶夠給養。”
“山口有北軍新建的營地,那裏能得到給養。”東海王心裏早有了成形的計劃,向西望去,無人傳令,嶺下的大軍卻開始移動,向中軍帳聚集,在他看來,這更是不祥之兆。
他失敗了,韓孺子也失敗了,可他還有機會,能夠盡快返回京城參與奪位,或許可以先去投奔舅舅,在南軍的簇擁下返京。
東海王摸了一下懷中的大司馬印,突然發現自己并沒有一敗塗地,甚至還立了一功:沒有此印,北軍必然陷入大亂,再不是南軍的掣肘。
“駕!”東海王當先進入官道,向南奔馳,一心隻想快些離開是非之地。
他忘了以命護主的随從,忘了正與匈奴人和談的韓孺子,忘了混亂的北軍,甚至忘了身後的林坤山以及數十名随從,他隻想跑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
東海王逃離中軍帳的時候,北岸發生了一陣騷動。
按照約定,北岸有一萬名楚軍,一部分充當哨兵,剩下的分爲五隊,如有萬一狀況,四隊用來迎戰匈奴人,中間一隊的職責隻有一個:以最快的速度沖向和談地點,救下鎮北将軍。
這一隊的将官是蔡興海,手下的士兵不多,隻有五百人,個個都是精兵,而且值得信任,一半來自部曲營,另一半則是蔡興海親自挑選的北軍将士。
蔡興海曾在北軍挂職爲督軍,他很擅長結朋交友,在森嚴的皇宮裏,以賤役的身份尚且能成爲“苦命人”的重要一員,進入北軍之後,很快就融入進去,甚至能帶着一批人進城救助當時的倦侯。
他自知今天的任務極爲重要,帶着五百人盡可能靠前,直到與第一撥匈奴哨兵在雪中互相能夠望見爲止,距離大河四五裏遠,他自己又前行半裏左右。
中軍帳内外的混亂一直沒有傳到這裏。
楚軍哨兵已經傳信說鎮北将軍的信使正在趕回,因此望見雪中一騎駛來,蔡興海并不意外,隻是緊緊盯住來者,希望聽一句“将軍平安”,這比哨兵定時傳來的“平安”更具說服力。
韓孺子低着頭,直接駛到蔡興海面前,勒住缰繩,擡頭小聲道:“别吱聲。”
蔡興海險些從馬上跌落,很快反應過來,又驚又喜,急忙點頭。
“讓大家退後二裏,然後再告訴他們我回來了。”
“是。”蔡興海調轉馬頭,盡量抑制心中的興奮,以正常的速度回到隊伍前,傳令退後。
不遠處的三名匈奴哨兵看到了這一切,松了口氣,與一隊楚軍相隔如此之近,實在讓他們感到緊張。
韓孺子跟在後面,逐漸加快速度,在兩裏以外與隊伍彙合。
鎮北将軍竟然獨騎返回,所有人都是既吃驚又高興,可是已經得到蔡興海的命令,不敢表露情緒。
附近沒有匈奴人,隻有楚軍哨兵,他們應該不會多事,韓孺子立刻命令幾名士兵去打探南岸的情況,他獨騎返回是要平定混亂的,如果一切太平,他就得執行另一套計劃。
士兵很快返回。
南岸中軍帳不僅混亂,而且是一場大混亂,随時都可能失控,漫延至全體楚軍。
韓孺子稍稍安心,與此同時還感到悲哀,他料到了混亂,卻無力提前阻止,隻能采取出人意料的辦法,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考驗,他可預料不到混亂的程度,更預料不到自己的聲望是否足以平定混亂。
韓孺子帶着蔡興海的五百人向大河疾馳,南岸的叫喊聲越來越清晰,過河的時候,他已經能看見中軍帳前的混戰。
更多的士兵看到了鎮北将軍。
韓孺子摘下普通士兵的頭盔,身後沒有将旗,但是有五百名将士的追随與襯托,即使是沒見過鎮北将軍的人,也在幾乎一瞬間認出了他,甚至不用向同伴詢問。
南岸距離中軍帳最近的一些士兵已有亂相,他們想知道嶺上的将領們是不是在互相殘殺?楚軍還有沒有統帥?
鎮北将軍的出現立刻阻止了混亂的萌芽,他就是統帥,沒人懷疑。
韓孺子沒有停留,他知道,如果想迅速制止混亂,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直達混亂的核心,這樣的做法有點冒險,但是值得。
嶺上的将士還沒有發現鎮北将軍的回歸,正在惡言争吵、刀槍相向,指責對方是混亂的始作俑者,各種關于陰謀的猜測層出不窮。
蔡興海帶領一隊騎兵沖進人群,強行将大家分開,并辟出一條直達中軍帳前的通道。
韓孺子騎馬前行,終于,帳前的所有人都看到他,意外、惶恐、驚喜、猜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情緒,但他們終究停止了争吵,全都安靜下來。
安靜并不是屈服,鎮北将軍一句話說錯、一道命令不對,都可能重新引發混亂,而且是再也無法平定的混亂。
三具屍體擺在帳前,一具是軍正柴智,一具是東海王的随從,一具是某名軍官,雖然寡不敵衆,無名随從最後還是抓住一名陪死者。
韓孺子跳下馬,發現事态比他想象得要嚴重,柴智該死,死得卻非常不是時候。
他向四周掃了一眼,沒看到東海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