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将軍信使回營。平安。”哨兵的喊聲遠遠傳來,速度比“信使”本人快得多,提前傳到中軍帳,卻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
帳内已經亂成一團。
張養浩、謝瑛、丁會各帶一名随從闖進中軍帳,将東海王推了回來,張養浩厲聲道:“東海王,你想奪印造反,先過我這一關!”
東海王連退數步,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麽?”心裏卻咯噔一聲,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以張養浩等人的身份,沒資格守在中軍帳外,顯然是被柴智放進來的。
三名随從将簾帷掀開,張養浩大聲道:“東海王,你聽說朝中有事,于是心生不軌,意欲奪取大司馬印,挾持北軍将士回京奪權,是也不是?”
帳外站着大量軍官、衛兵和随從,聽到帳内的叫聲,都吃了一驚,互相看了看,沒人敢吱聲,更沒人敢動。
東海王怒極反笑,“你們幾個膽子不小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份,我就算真要做什麽,輪到你們插手幹涉嗎?給我滾遠一點!”
東海王從小生活在勳貴圈子裏,有着皇孫、皇子的身份,又有崔家做靠山,向來無人敢惹,張養浩等人一直就懼怕他,已經成爲本能,聽到喝斥,不由自主地一縮頭。
最後還是張養浩膽子更大一些,看了一眼帳内的柴智,從腰間拔刀出鞘,“東海王,你平時嚣張跋扈也就算了,奪印造反卻是大逆不道……”
帳外突然響起一陣叫喊,數十名衛兵手持刀槍向中軍帳沖來,當先一人最爲勇猛,一手舉刀,一手持盾,大步向前,擋者披靡。
柴智向張養浩使了一個眼色。
就是這個眼色壞了事,張養浩是個賭徒,好幾次參與勳貴的陰謀,沒一次成功,挨了祖父不少打,自己的前途也越來越暗淡,要說這些失敗給了他什麽教訓,那就是察言觀色。
柴家人有冠軍侯支持,理應能夠大獲全勝,對這一點他不懷疑,可柴智用眼神而不是語言對他下令,卻是一個不祥之兆:必勝的柴家似乎需要一個替死鬼。
已經拔刀出鞘的張養浩沒有動手,反而裝出恐懼至極的樣子,後退一步,握刀的手臂不停顫抖。
謝瑛與丁會當初也在河邊寨抛棄過東海王,一直在道歉,卻一直沒有得到原諒,他們的經驗不多,被張養浩說服之後,一心要将東海王除掉,根本沒看見柴智的眼神,拔刀沖過來,要當着衆将官的面動手殺人。
東海王下意識地舉起手臂,眼看着随從離自己還有十幾步,斷然來不及相救。
當的一聲,謝瑛的刀被格開了,呆呆的東海王被人一把拽走,堪堪躲過丁會的刀。
關鍵時刻,中軍帳裏隻有柴悅和孟娥出手相助,柴悅格開謝瑛的刀,孟娥拉開了東海王。
謝瑛、丁會隻是粗通武藝,十六七歲的年紀,力氣也不大,卻有一股少年人的狠勁兒,一刀沒中,又揮刀沖上來,像瘋子似地亂砍。
柴悅不擅刀劍,擋了兩刀就躲開了,東海王被孟娥揪着後脖領,腳步踉跄,卻一直沒有摔倒,躲過一刀又一刀,險相環生,吓得呆住了,甚至叫不出聲。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中軍帳裏的衆将,無論希望東海王是生是死,都沒有做出反應。
張養浩提刀站在門口,尴尬萬分,再不出手,他連柴家人的支持也會失去,于是大吼一聲,邁步要來參戰,後腦突然遭到重重一擊,眼前一黑,撲通摔倒。
東海王的随從終于沖進來,帳外的十幾名衛兵也沒能攔住他,随從揮盾将張養浩擊倒,右手刀柄砸在丁會背上,大步上前,飛起一腳将謝瑛踹倒,來到主人面前,惡狠狠地盯着孟娥,像是在争奪獵物的雄獅。
孟娥松開東海王,移步來到柴悅身邊,這才是她真正的保護目标。
帳外,東海王帶來的另外幾十名衛兵卻被攔住了,與一群北軍士兵糾纏在一起,雙方都沒有使出全力,因爲誰也不知道事态接下來會如何發展。
東海王站在随從身後,緊緊抓着他的腰帶,終于稍稍心安,不遠處的柴智卻比他反應更快,大聲下令:“東海王等人圖謀不軌,帳前武士,速速抓人!”
柴智身爲軍正,執掌軍中律法,他的命令立刻得到執行,大量士兵湧來,将東海王帶來的數十名部曲營士兵團團圍住,隻是對要不要進入中軍帳還有猶豫,這不是柴智所能決定的,需要掌印的北軍都尉親自下令,隻有張養浩這樣的賭徒,才敢仗着勳貴子弟的身份闖帳。
劉昆升向後仰倒,雙臂張開,右腳蹬着書案,做出這個驚恐的姿态已經好一會了,一直沒有動彈。
東海王發現自己大大低估了柴智,情急之下,隻能有招出招,一手仍然抓住随從的腰帶,另一手掏出紙條,抖了幾下,大聲道:“我也有密令,鎮北将軍的密令!畫劍之令,還有誰接到了,給我站出來!”
帳外打成一團,帳内無人應聲,東海王一時間顯得很尴尬,緊接着是憤怒,難道真讓林坤山說準了,韓孺子隻是虛張聲勢,騙自己爲他賣命?
柴悅之前救下東海王,卻一直沒有吱聲,這時大聲道:“我也有鎮北将軍密令,衆将,指揮你們守住碎鐵城的是鎮北将軍,柴智昨天才到,不能讓他奪權!”
“沒錯,奪權的是他!”東海王聲嘶力竭地喊道。
早在援兵到來之前,柴悅已經說服碎鐵城的一部分北軍将領支持自己和鎮北将軍,這些人就等柴悅的一句話,立刻站出來,帳内帳外都有,還帶動了一批士兵。
中軍帳内外一下子陷入更大的混亂,有人在戰鬥,有人在勸架,更多的人則不知所措,或退縮,或堅守崗位,傳令的哨兵仍然定時接受前方的信息,喊出“平安”兩字,雖然眼中所見的場景一點也不平安。
東海王見己方勢力增強,心中大安,韓孺子總算沒騙自己,于是松開随從的腰帶,指着中軍帳最裏面的劉昆升,“快說你支持誰,要不然就交出大司馬印!”
兩派人突然全都明白過來,雙方都有隐藏的力量,結果勢均力敵,可不管如何号召,旁觀的中立者還是占據了大多數,這些将士隻聽一個人或者一件物品的命令——劉昆升和他手裏的大司馬印,他要麽開口下令,要麽交印,都能迅速結束混亂。
劉昆升不肯開口,也不肯交印,他接到過畫劍,可他很謹慎,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表态,突然撲到書案上,緊緊抓住官印。
他的暧昧态度加深了混亂,也激起衆人的膽量,第一個沖上去的是柴智,怒喝道:“冠軍侯命我掌印!”東海王推着自己的随從第二個參加争奪,“大司馬印歸我!”
右将軍馮世禮和左将軍韓桐離北軍都尉最近,卻都晚了一步,互相看了一眼,也撲上去搶印,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支持誰。
柴悅要上去幫忙,被孟娥阻止,她接到過命令,全力保護柴悅的安全,不要讓他涉險。
張養浩還暈着,謝瑛和丁會從地上爬起來,齊齊喊了一聲,沖進戰團,他們的目标不是官印,而是東海王,好在還有幾分清醒,怕傷着其他人,将手中的刀事先扔下。
這兩人一參戰,中軍帳裏還有幾名将吏也不甘心置身事外,解下腰刀,赤手空拳地上前。
十餘人又叫又嚷,打得跟街頭無賴沒有兩樣。
帳外的情形好不到哪去,本來是旁觀者多,可帳内的将軍們不守規矩,士兵們也被激起鬥志,紛紛參戰,他們沒有明确的立場,平時跟誰關系好就幫誰,看誰不順眼就揍誰……
柴悅目瞪口呆,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還以爲鎮北将軍神機妙算,早把事情安排好了,他隻需要配合就行。
事已至此,柴悅沒有别的選擇,孟娥不讓他參與奪印,他也不想加入書案上的混戰,于是邁步走出中軍帳,命令衆将士住手,可是手中沒有大司馬印,隻有少數人肯聽他的話,挨打之後馬上還手。
“平安!”傳遞消息的哨兵最爲盡忠職守,一聲不落地叫喊,隻是臉上的神情一點也不“平安”。
柴悅無力阻止混亂,轉身向嶺南望去,中軍帳建在最高處,這裏的混亂,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一隊隊士兵暫時沒有異動,可這樣的安靜維持不了多久,大敵當前,主将先亂,會給整個楚軍帶來緻命的影響。
柴悅對鎮北将軍安排給自己的衛兵并不了解,但是相信這個人能幫自己,轉身道:“必須奪下大司馬印,要不然……”
“我拿到了!”中軍帳裏響起一個興奮的聲音,東海王大步走出來,手裏舉着官印。
真正立功的不是他,而是那名随從,在一群奪印者當中,隻有他練過高深的武功,在貼身肉搏中占據上風。
“住手,所有人聽我命令!大司馬印在我手中!”東海王興奮地大叫,在韓孺子兩次奪印之後,他也終于做到了一次,而且更加成功,奪到的是北軍大司馬印。
帳外的混亂的确停止了一會,所有人都向中軍帳望了一眼,看到舉印者是東海王,他們重新開戰。
東海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不明白自己哪裏出錯,奪印之後卻沒有奪到權力。
軍正柴智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經過東海王身邊,撲通倒下,後心不知被誰刺了一刀,汩汩冒血。
他的死亡,引起了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