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昆升身爲北軍都尉,乃是大司馬的副手,按慣例,大司馬不在營中,就由都尉掌管全軍,可是往上追溯,劉家隻有兩代人從軍,祖父是農夫,以這樣的家世,在北軍必須加倍小心謹慎。
劉昆升做得到,他擔任皇宮宿衛多年,可以連續幾天一個字也不說,雖然不受尊敬,卻頗得上司信任。
于是,他看着大司馬冠軍侯帶着少數随從悄悄離營,看着衆将在自己面前飛揚跋扈,看着鎮北将軍派來的信使請求援救,看着大家争論不休……
他什麽也不說,即使心裏想法再多,也不讓它們冒頭,直到一位新客人到來。
房大業和左将軍韓桐來得正是時候,一百多名勳貴子弟的死訊剛剛傳到北軍,衆将義憤填膺,發誓要爲弟侄報仇,手段卻各不相同,有人拒絕出兵,要借匈奴騎兵之手殺死仇人,有人希望立刻前往碎鐵城,先将幸存的子弟帶回關内,其它事情以後再說。
不出韓孺子所料,雖然是東海王将勳貴子弟派出去送死,鎮北将軍所承擔的恨意卻更多,是他不顧反對将勳貴營帶到碎鐵城,是他在大敵當前的時候堅持将勳貴子弟留在險地,而且他還是東海王的兄長,兩人之間的争鬥,外人所知甚少,反而覺得他們的關系很親密。
與沉默寡言的北軍都尉劉昆升一樣,左将軍韓桐也甯願遠離一切紛争,在中軍帳裏,兩人互相謙讓,都希望對方掌印,數十名将領則當兩人不存在,激烈地争吵,甚至口出狂言。
“恒帝的兩個兒子已經沒希望了,宮裏早想将他們除掉,隻是沒有宣之于口,咱們去殺死這兩個混蛋,有功無過!”
房大業坐在一邊,以客人的身份靜靜地聽着,偶爾喝杯茶水,自斟自飲,雖然與韓桐一路同來,他卻從來沒有指望從這位宗室子孫身上得到幫助,他在等待這場争吵水落石出。
争吵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有人會被說服,有人會被壓服,還有人純粹就是累了,願意接受任何結果,隻要大家能夠閉嘴。
終于有一位将軍占據了優勢,他一開始的支持者就比較多,在争吵的過程中又拉攏了一批人,逐漸占據上風,憑借人多勢衆,将幾位最頑固的對手攆出帳篷,騰出手來對付兩位謙讓不止的大将。
他叫柴智,是衡陽侯的弟弟,柴悅、柴韻兩人的叔叔,現爲北軍軍正,執掌軍法。
柴智大步走到劉昆升和韓桐身前,伸手指着一邊,“請兩位大人到那邊去聊。”
韓桐臉色微紅,劉昆升卻無動于衷,微笑着點頭,爲誰先邁步又謙讓了一會,真與左将軍走到一邊,繼續讨論該誰掌印。
柴智膽子再大也不敢奪印,而且他也用不着大司馬印。
韓桐和劉昆升讓開之後,房大業暴露在柴智面前,幾十位将官走過來,站在柴智身後,一塊虎視眈眈。
“閣下怎麽稱呼?”柴智雙腿叉開,左手扶刀,右手按在皮帶上。
房大業緩緩站起,“在下鎮北将軍麾下參将房大業。”
“房大業?你是那個……房大業?”
“我沒聽說過還有别的房大業。”
房大業雖然不是世家出身,但是從軍的年頭長,在邊疆立下過赫赫戰功,年輕時以勇猛聞名,年老之後膽氣也沒有衰落,敢在京城劫獄救主,雖然失敗,名聲卻不小,尤其是在楚軍之中,許多人都聽說過他的名字與事迹。
柴智神色略緩,微微點頭,“鎮北将軍倒有幾分眼力,選中閣下當參将。閣下從塞北而來,可見過匈奴人?”
“見過?”
“真有十萬之衆?”
“曆經數戰,匈奴人有些傷亡,剩下的至少八萬。”
“楚軍呢?”
“原有兩萬七千多人,去掉傷亡,加上後期增援,我離開的時候還有三萬一千多人。”
柴智回頭看了一眼,“北軍有五萬人,趕到碎鐵城,就能與匈奴人勢均力敵,以楚軍的實力,必然大獲全勝,隻可惜兵力不夠圍殲匈奴人。”
衆将紛紛稱是,有人提出疑問:“匈奴人沒有後援嗎?”
“這是冬天,匈奴人哪來糧草支持更多兵力?”柴智自己就回答了這個問題,轉向房大業,“閣下是老将,立過軍功,也犯過王法,正好給我們提供一點建議:多大的軍功能彌補殺死皇子皇孫的罪名?”
站在一邊的韓桐打了一個激靈,謙讓得更堅決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大司馬印。
衆将争吵的時候,房大業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柴智等人準備殺死鎮北将軍和東海王,然後擊破匈奴人以功贖罪。
“嗯——”房大業認真想了一會,“軍功可以贖罪,但是無故殺害皇子皇孫乃是不赦之罪,多大的軍功也贖不了。”
“無故殺害不可赦,‘有故’呢?”柴智冷冷地問。
“那要看是什麽‘故’了,如果趕上朝廷用人之際,贖罪的可能還會更高一點。”
柴智再次轉身面對衆将,“我會想出一個合适的理由,大楚内憂外患不斷,正是朝廷重用我輩平定天下之際。”他頓了一下,“冠軍侯已至京城,有他在,還有什麽不可贖之罪?”
如果這是一群普通将官,柴智斷不敢當衆說出這種話,衆人也不會被說服,可這些人不同,不僅是勳貴,還是掌權的勳貴,而且消息靈通,即使遠離京城,也能提前感受到朝中的風雨,這給予他們做大事的膽量。
其他人卻隻想置身事外,普通出身的劉昆升如此,宗室子弟韓桐更不例外,外姓勳貴可以在混亂之際選擇支持某一方,韓氏子孫卻難免會受到過多的猜忌,冠軍侯對韓桐表現出足夠的信任,韓桐卻仍然不敢抛頭露面,将大司馬印牢牢按在劉昆升手中,就是不肯接受。
隻有一件事出乎韓桐的意料,他以爲房大業是鎮北将軍的親信,沒想到這位老将軍不僅沒有爲鎮北将軍說話,反而對柴智等人的計劃點頭。
柴智向前逼近一步,“閣下是楚軍老将,也是待罪之身,打算跟随北軍建功立業,還是要像對待齊王世子那樣,爲主盡忠?”
柴智等人對鎮北将軍派來的使者早有殺心,完全是因爲房大業的名聲才沒有立刻動手。
“我在齊國爲傅,是朝廷所任命,自然要爲主盡忠,鎮北将軍給我一個參将的名銜,從未得到過朝廷的承認,他不是‘主’。我隻爲大楚盡忠,爲碎鐵城抵抗匈奴人、等待援兵的楚軍将士盡忠。”
“全軍出發,即刻前往神雄關、碎鐵城!”柴智直接下令,然後對房大業說:“我要你給鎮北将軍寫一封信,就說援軍馬上就到,讓他不要擔心。”
“好。”
“别的不要多說。”
“請到了援軍,我也沒别的可說。”房大業表現得十分配合。
柴智又走到兩位“推印者”身前,左右掃視,韓桐立刻後退兩步,他在神雄關受過苦,心中最後一點膽量都已耗盡,甯可遭人恥笑,也不想承擔責任,“劉都尉掌印乃是冠軍侯的安排,我甯死也不能接印。”
柴智對劉昆升比較滿意,也不想換人,“劉都尉,下令吧。”
劉昆升無奈,“這個……既然大家已經做出決定,我也沒什麽可說的,誰來書令,我來蓋印。”
幾名軍吏上前,在書案上鋪紙研墨,柴智口授,另一人書寫,劉昆升捧着大司馬印,一臉無奈,無意中與房大業的目光對上,立刻扭頭看向别外。
房大業面無表情,目光中卻沒有無奈。
五萬北軍啓程的第三天,韓孺子率領神雄關剩餘的全體将士,出關奔赴碎鐵城,與此同時,東海王正爲剛剛從京城傳到的消息焦躁不安,柴悅站在流沙城的廢墟之上遙望匈奴大營,努力猜測匈奴人的底細,心中越來越不安。
對岸綿延數十裏的營地裏,金垂朵踏着碎雪闖進一頂帳篷,門口的衛兵對她頗爲尊敬,沒有上前阻攔。
帳篷裏鋪滿了氈毯,十幾隻銅火盆放置在各處,烘得帳内一片春意,一名肥胖的老者斜靠在床上,身邊環繞着數名姬妾,對面的三十多人或坐或站,都是匈奴人将領名王,與大單于相談甚歡,時不時暴笑。
金垂朵一進來,交談停止,衆将領名王紛紛回頭張望,大單于笑道:“歡迎我的女兒,住得還習慣嗎?缺什麽東西嗎?”
大單于說的是匈奴語,金垂朵隻能勉強聽懂,上前以中原話說道:“女兒一切都好,隻有一個疑問:大單于要與楚軍和談,可是營中将士頻繁調動,又是何意?”
有人将她的話翻譯給大單于聽,大單于不住點頭,很快給出回答,金垂朵沒聽懂,看向譯者。
匈奴人譯者道:“大單于說,楚人狡詐,匈奴人應該學習這一點,和談要有,可是也要準備好戰鬥,匈奴人已經沒有退路,必須在積雪超過膝蓋之前,從楚人手中奪取一塊牧馬之地。”
(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發稿會有延遲,上午8-9時,下午18-19時,望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