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屋子很寬敞,同樣站着許多衛兵,韓孺子第一眼看去,沒有找到目标,在神雄關主簿的提醒下,他終于在幾名衛兵身後的角落裏看到了堂兄韓桐。
兩人肯定曾經見過面,一個坐在皇帝的寶座上,一個與衆多宗室子弟站在一起,因此,韓桐認得韓孺子,韓孺子卻對那張臉孔沒有印象。
主簿忙來忙去是有理由的,上前幾步,谄笑道:“左将軍大人,通關文書……”
韓桐伸出雙臂向外揮手,好像在攆讨厭的昆蟲,主簿卻比昆蟲更執着,又上前兩步,“左将軍大人,沒有文書我出不了關,我家将軍……”
韓桐突然大步向前,氣勢洶洶,右手握着刀柄,咬牙切齒地對主簿說:“誰也不能出關,就算是一隻老鼠也不行。”
主簿愕然失色,後悔之前交出了官印,“可是……可是……”
“來人!來人!”韓桐突然大叫,像是遇到了極大的危險。
不僅主簿,連韓孺子都被吓了一跳,不明白這位堂兄的反應爲何如此激烈。
“帶出去、攆出去、拖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他!一眼也不想看!”
屋子裏的衛兵都是韓桐從北軍帶來的,有兩人上前,架起主簿的胳膊就往外走,主簿又驚又怕,而且一頭霧水,自己怎麽就得罪了這位北軍左将軍?
韓桐大概十八九歲,神情陰郁而驚慌,卻偏偏要做出威嚴鎮定的樣子,雙手握拳,按在書案上,目光投向韓孺子的雙腳,像是在跟一隻蟲子說話,“你終于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
韓孺子莫名其妙,“嗯,我剛到不久,據說桐将軍比我早到一會。”
“一會?哈哈,就這一會,神雄關落入我手!”
韓孺子看了一眼孟娥,示意她留在原處,自己向前邁出兩步。
韓桐顯得更緊張了,即使身邊就是高大健壯的衛兵,仍然沒有自信,生怕被十幾歲的堂弟傷害到,拳頭握得更緊,卻沒像剛才那樣大叫大嚷,目光始終低垂,就是不肯與韓孺子對視。
韓孺子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人害怕自己。
“匈奴大軍已經攻至碎鐵城,桐将軍有何打算?”
“匈奴人……匈奴人……怎麽會有匈奴人?”韓桐領命來神雄關的時候,還沒有匈奴人的消息,上午聽說大軍已到,震驚不已,到現在也沒緩過神來。
“桐将軍有什麽打算?”韓孺子又問了一遍。
韓桐慢慢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額,“打算?冠軍侯沒說過……冠軍侯讓我把守神雄關,不準任何人通過……”
韓桐擡頭,終于與韓孺子對視,“尤其是不能讓你過關回京。”
韓孺子笑了笑,“我沒想回京,我是來搬取救兵的。”
韓桐也笑了,得意,還有點瘋癫,“我還以爲自己錯過了,可我比你早了一會,哈哈,冠軍侯料事如神,你走不了!走不了……”
等對方笑聲漸歇,韓孺子道:“神雄關易守難攻,就算匈奴人來了,一時半會也攻不下來,桐将軍不必驚慌。”
“匈奴人……易守難攻……”韓桐的整個身子突然一顫,“你怎麽進關的?北門……北門也應該關閉,馬上關閉。”
韓桐伸手在桌上亂摸一氣,身邊的一名衛兵看不過去,上前幫忙鋪紙研墨,韓桐拿起筆,快速寫了一道命令,然後從懷裏取出官印,認真地按下去,将命令交給衛兵,衛兵匆匆離去。
韓孺子默默地看着,等衛兵領命而去,他說:“我已經來了,就站在桐将軍面前,請桐将軍開關将百姓放走,然後調集關外的軍隊,立刻去支援碎鐵城。”
韓桐面露驚訝,好像在納悶韓孺子爲什麽還在這裏,“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冠軍侯,他會做出決定,我隻需守關,不能開門。”
韓孺子稍稍加重語氣,“碎鐵城危在旦夕,誰來都會立刻派出援兵,請桐将軍當機立斷。”
“我隻守關。”
“碎鐵城有三萬楚軍。”
“我隻守關。”
“丢掉碎鐵城,楚軍隻能據守神雄關,再難出關決戰。”
“我隻守關。”
“碎鐵城還有五百名勳貴子弟,個個家世顯赫。”
“我隻守關。”
不管韓孺子怎麽說,韓桐的回答隻有一個。
韓孺子轉身看了一眼,屋子裏至少有十名衛兵,孟娥站在門口,看樣子做不到以一敵十,并保護倦侯的安全。
“好吧。冠軍侯什麽時候到?”
“我已經派人通知冠軍侯了,我隻守關。”
韓孺子轉身向門口走去,衛兵沒有阻攔。
在門口,孟娥使了一個眼色,韓孺子微微搖頭,韓桐戒心極重,現在奪印太冒險了。
城樓下,衆人等得正着急,主簿失魂落魄,還沒回過神來。
“妹夫,拿到……算了,當我沒問。”崔騰看出韓孺子是空手而歸。
韓孺子帶領衆人走開,街上擠滿了人與車輛,許多百姓不在乎通關文書,隻想立刻出城,躲避随時會殺來的匈奴大軍。
韓孺子止步,“桐将軍不肯開放城門,不肯調集援兵,也不肯交出官印,他要等冠軍侯的命令。”
崔騰愕然道:“冠軍侯遠在數百裏之外,一來一回,還不得五六天時間?到時候碎鐵城早就歸匈奴人了吧。”
韓孺子向主簿問道:“神雄關有多少士兵?”
主簿完全沒了主見,馬上答道:“關内一千人,關外的軍營有四五千人,想要更多人,就得從别處調兵了。”
“沒有官印,你能調集多少人?”
“啊?”主簿預感到事情不妙。
崔騰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别裝糊塗,問你能調集多少人?”
主簿苦笑道:“沒有官印……隻有衙門裏的衛兵能聽我的命令,二十多人吧。”
“家丁呢?”
“老少四五十人,他們可不會打仗。”
“讓他們穿上盔甲,都帶到這來,跟他們說,不用打仗,壯壯聲勢。”
“我是吳将軍的主簿,就不參與鎮北将軍和左将軍之間的事了。”主簿害怕了。
“你想出城,就照我說的做,事情成與不成,都不會連累到你。”
主簿還在猶豫,崔騰又一次抓住他的衣領,主簿有了主意,急忙道:“可以可以,請崔二公子跟我一塊去吧,您是崔太傅之子,說話比我有份量。”
“那是當然。”崔騰推着主簿去往衙門,韓孺子派出五名衛兵跟随。
他将杜穿雲叫來,“我在樓上的時候,桐将軍的一名衛兵下樓,去北城門傳令,你看到他了?”
“看見了。”
“記得他的模樣嗎?”
“記得。”
“帶人去攔住他,勸他帶咱們進入城樓,如果他不同意……”
“我知道該怎麽做。”杜穿雲已經撒腿跑了。
韓孺子還是指派五名衛兵跟随,如此一來,他身邊隻剩下十名衛兵,其中包括孟娥,還有一位一直不吭聲的老将軍房大業。
“拿到官印之後,房老将軍就能出城了。”
“嗯。”房大業連句感謝都沒說,邁步走開,與街上的普通百姓擠在一起。
韓孺子和衛兵們站在街邊等待,不遠處的一輛車上,包袱堆積如山,最上面坐着兩個孩子,正在放聲大哭,父母焦急地望着城門,沒精力照看。
與武帝時期相比,大楚的确衰落了,但還沒到不堪一擊的地步,韓孺子暗下決心,一定要擊退匈奴人,而不是被動守城。
崔騰和主簿最先趕回,帶來百餘人,其比預料得要多一些,也不知崔騰是怎麽征用的。
“這就開戰吧。”崔騰興緻勃勃,他倒是什麽都不怕,那些被征用的士兵與家丁,卻跟他們的主簿一樣臉色蒼白,還沒動手就已露怯。
“等等。”韓孺子說。
又過了一會,杜穿雲也回來了,“他不聽話,被我綁回來了。”轉身向後指去,在一處路口,韓孺子的五名衛兵架着韓桐的傳令兵。街上大亂,光天化日下的綁架也沒人在意。
韓孺子正要下令,城門下突然發生了騷亂,許多人在高喊“開城門”,沒有得到回應,憤怒的百姓轉向城樓,一個高大的身影沖在最前面,怒聲道:“城門官就在上面,讓他出來說句話!”
房大業穿着平民的衣裳,他這一喊,更多百姓跟上來,叫喊着讓城門官出來。
韓桐的衛兵有百餘人,紛紛抽刀拔劍,可湧來的百姓數量太多,衛兵們不能不緊張。
韓孺子向後方揮手,五名衛兵帶着傳令兵過來,韓孺子道:“向你的同伴求救吧。”
傳令兵鼻青臉腫,本來是要大叫的,這時卻緊緊閉嘴,憤怒地搖頭。杜穿雲道:“我來。”跳到一輛車上,伸手将傳令兵也拽上來,沖着城樓大喊:“北邊有匈奴奸細,快去人幫忙!瞧,你們的人受傷了!”
城樓内外的衛兵遠遠望見了受傷的傳令兵,大驚失色,陣腳更亂。
韓孺子對崔騰和主簿說:“可以上樓救人了。”
崔騰一愣,馬上明白過來,“沒錯,韓桐有難,咱們得幫忙,大家跟我上啊,救出左将軍,人人有賞!”
崔騰帶兵在人群中沖開一條路,向城樓上擠去,衛兵們弄不清這群士兵的來意,猶猶豫豫地讓開,一些衛兵甚至向外擠,想與傳令兵彙合,弄清楚北城門究竟發生了什麽。
韓孺子站在街邊,看着自己制造的混亂場面,從前他在冒險的時候總會有一點緊張,患得患失,這一次,他卻是真的鎮定自若,相信勝券在握。
有時候,軟弱的敵人帶來的信心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