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真是吓壞了,一路上幾乎沒有休息,人人嘴唇發幹,臉上全是汗水與灰塵,找不到上司在哪,于是被送到将軍府。
消息來得太突兀,韓孺子必須謹慎對待。
“你們在哪看到匈奴大軍?”
“離此不到兩日路程的一片草原上。”
“草原上?不是山谷?”
士兵們一塊搖頭,“是草原,匈奴大軍駐營休息,營地一眼望不到頭,隻怕有幾十萬人!”
他說得太誇張了,韓孺子沒法相信,想了想,問道:“你們當真看到了匈奴人營地?”
“看到了。”士兵們異口同聲地說。
“再想想,仔細想想。”韓孺子與匈奴人隻遭遇過一次,但他看過不少書,那裏面都說匈奴軍隊雖然規矩不多,但是駐營時必然遠派斥候,這十多人居然能一路奔到營地附近,有點不同尋常。
就算一部分匈奴貴族習慣了中原的生活,大軍也不至于丢掉從前的好習慣。
士兵們呆呆地想了一會,其中一人道:“牛二,你确實看到營地了吧?”
衆人的目光看過去,被叫作牛二的士兵面露慌張,好一會才說:“遠遠看了一眼……可咱們的确遇見不少匈奴人。”
這回大家同時點頭,非常肯定。
韓孺子不得不從頭問起,終于弄清了大緻事實。
馮世禮率軍追趕逃跑的匈奴人,兩天前的上午将劄合善等百餘人包圍,戰鬥本應是一邊倒,可是突然刮起一陣大風,打亂了陣形,楚軍各自爲戰,牛二等二十幾人發現一名騎着駿馬的匈奴人,于是追了上去。
沒多久,他們發現跑在前方的匈奴人是名女子,以爲那是劄合善的妻女,于是決定活捉,誰想到那名女子不僅騎着一匹快馬,而且箭術精湛,每到快要被包圍的時候,總能射中一兩人,沖出一道缺口。
就這樣追追打打,楚軍被激怒,不想要活口了,也向她射箭,卻沒有射中,到了下午,楚兵突然發現側翼有一隊匈奴騎兵,數量比他們多得多,急忙停止追趕,調頭回撤,那隊匈奴騎兵并未緊追,而是迎向匈奴女子,将她帶走了。
楚兵越想越不對勁兒,牛二大着膽子駛上山坡,結果看到了無邊無際的營地,但他也承認,望的時候正對着夕陽,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是有聲音,咱們都聽到了,對不對?”牛二急于得到同伴的認可。
其他人都點頭,“沒錯,那是千軍萬馬奔馳的聲音,轟轟響,地面都在顫抖。”
回想當時的場景,士兵們駭然失色。
他們想與右将軍彙合,一時間找不到回去的路,隻得向東沒命奔逃,一天兩夜之後,終于回到碎鐵城。
“匈奴騎兵看到你們,卻沒有追趕?”韓孺子問。
“我們也不知道這是爲什麽,匈奴人喊了幾聲,我們聽不懂。”牛二說。
韓孺子立刻命人找來柴悅和蔡興海。
柴悅還好,沒有參與滿城狂歡,蔡興海卻是酩酊大醉,被澆了一盆涼水才清醒過來,聽說匈奴大軍就在附近,酒勁兒立刻全沒了。
牛二等人是在前天下午遇見匈奴人的,如果對方一直東進,那麽離碎鐵城已經沒有多遠。
“這不可能,我們也擔心會有埋伏,所以特意派人四處伺察,沒見到匈奴人的影子。”蔡興海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柴悅提醒道:“斥候都是戰前派出去的,獲勝之後就沒派過。”
韓孺子讓柴悅和蔡興海再次詢問那些楚兵,他在自己的房間裏沉思默想,一會之後,命張有才去請東海王、泥鳅去傳崔騰。
東海王先到,看樣子并沒有睡覺,笑道:“怎麽,想通了?”
“你給崔太傅寫信,然後跟我一塊去神雄關。”
“不是我本人去的話,可能沒用。”
“讓崔騰去。”
“好吧。”東海王并未堅持,“就按你說的來,事成之後,也給我請個官兒當當。”
張有才鋪紙研墨,東海王的信寫到一半,崔騰睡眼惺忪地來了,怒聲怒氣地問:“找我幹嘛?大半夜的。”說罷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聽說要讓自己去見父親,崔騰一下子清醒了,“我去!什麽時候出發?”
“天亮時我們送你去神雄關。”韓孺子說。
東海王寫好了信,等它幹透,轉身對崔騰說:“快去快回,别在路上耽擱,這可是要命的大事。”
“放心吧。”崔騰拍胸脯保證。
東海王還是不放心,“讓杜穿雲跟着他。”
“不用。”崔騰一個勁兒搖頭,他雖然與杜穿雲盡棄前嫌,但是不希望被人監視。
韓孺子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又讓泥鳅去叫杜穿雲,來回踱了幾步,将張有才叫過來,附在耳邊小聲交待了幾句,張有才點頭,拿着筆墨匆匆出門。
東海王笑道:“你這是怎麽了?突然改變主意,還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的确是如臨大敵,匈奴大軍離此大概不到一日路程。”
崔騰吓得一哆嗦,“怪不得派我去見父親,妹夫,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杜穿雲和泥鳅來了,默默地站在一邊。
東海王一臉疑惑,“哪來的匈奴大軍?”
柴悅和蔡興海正好走進來,神情嚴峻,他們問得比韓孺子還要詳細,最終确認那些楚兵所言非虛。
“逃跑的匈奴女子,很可能是金家的女兒。”柴悅看了鎮北将軍一眼,繼續道:“可她不像是誘敵深入,更像是偶然碰上的,這就非常奇怪了,劄合善竟然不知道這隻匈奴大軍的到來……”
韓孺子也有疑惑,但他決定先做事,“那隻匈奴大軍是存在的?”
柴悅和蔡興海互視一眼,同時點頭稱是。
“既然如此,馮右将軍和他的部下兇多吉少?”
柴悅和蔡興海再次點頭,東海王插口道:“等等,馮世禮兇多吉少,這些楚兵是怎麽逃回來的?”
“他們是被匈奴人放回來的。”柴悅道,他對匈奴人的了解稍微多一些,“這大概是一種威脅,想在碎鐵城制造混亂。”
“愚蠢。”東海王評判道。
韓孺子卻正需要這種“愚蠢”,他看向屋中數人,說:“事發突然,馮右将軍生死未蔔,我是鎮北将軍,奉命駐守碎鐵城,有資格接管全部楚軍嗎?”
此時城裏共有楚軍兩萬多人,馮世禮已經指定了兩名親信副将暫時掌管全軍,按理說沒鎮北将軍什麽事,要不是兩位副将醉得太厲害,把守城門的士兵又都是韓孺子的部下,那些逃回來的楚兵根本不會被送到将軍府。
蔡興海第一個表态,“既然是鎮北将軍,整個北疆都能接管。”
這算不上理由,柴悅道:“隻要楚兵還在城裏,鎮北将軍……應該有資格接管。”
“好。”韓孺子又将衆人掃視一遍,“孤城難守,我要親自去神雄關求援,我将接管全部楚軍,再交給兩位代管。”
柴悅和蔡興海大吃一驚,臉色都變了,柴悅道:“這個……匈奴大軍數量未知,碎鐵城或許不用救援……”
隻有東海王知道韓孺子前往神雄關的真實意圖,說道:“求援或許多餘,可匈奴人萬一勢衆,将碎鐵城包圍,現在不求援,以後怕是沒有機會。”
柴悅明白這個道理,隻是對接管楚軍感到忐忑,“跟兩位副将說一說,沒準……”
韓孺子搖頭,“我信任兩位,兩位信任我嗎?”
這可是一場豪賭,萬一所謂的匈奴大軍沒有多少人,萬一匈奴大軍根本不是來攻城的,萬一馮世禮活着回來……每個“萬一”都會給在場幾人惹來大麻煩,尤其是打算接管全軍的韓孺子、柴悅和蔡興海。
蔡興海突然跪下,他早就準備好了,甚至覺得這一天來得太晚了一些,“請倦侯下令。”
對柴悅來說,選擇更難一些,他剛剛立功,前途一片大好……可是一想到那些逼他自裁謝罪的柴家人,也将心一橫,跪下道:“柴某願唯将軍馬首是瞻。”
崔騰在一邊看得興起,也跟着跪下,不知該說什麽,隻是激動地叫了一聲“妹夫”。
東海王退後兩步,微笑不語,他可不會再向韓孺子下跪。
“跟我去見兩位副将。”韓孺子說,走到牆邊,取下自己的佩刀。
路上,韓孺子叫上值夜的十名部曲士兵,在大門口又與張有才彙合,他已完成任務,在牆上寫下“陳”字,這是召見孟娥的信号。
杜穿雲護送崔騰,韓孺子身邊急需一位保護者。
韓孺子、東海王、崔騰、柴悅、蔡興海、張有才、杜穿雲和泥鳅,再加上十名衛兵,一行十八人穿街過巷,人人都帶着刀劍。
快要天亮了,除了少數徹夜狂歡者,大多數士兵已經入睡,碎鐵城一片安靜。
馮世禮的兩位副将一個正在呼呼大睡,一個還在與部下喝酒,一手抱着一名女子,讓她們給自己夾菜喂酒,對即将發生的事情全然沒有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