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他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一次考驗,參與者都很得意,因爲他們要解決的是“家務事”。
自從鎮北将軍整頓之後,勳貴營裏再沒有夜夜笙歌的景象,與普通軍營一樣,天黑不久就已安靜下來。
大概三更左右,不同的營房裏走出一個個身影,悄沒聲地走向同一個地點,見面時互相點頭緻意。
他們來見蕭币。
蕭币是左察禦史蕭聲的親侄兒,大哥娶的是柴家之女,兩家通婚,關系頗爲緊密,被視爲“一家人”,他即使不姓柴,也能成爲這群“柴家人”的頭目。
他默默地點數夜色中的身影,受邀的二十三人全都準時到齊,這讓他很滿意,低聲道:“走。”
衆人排成兩行,跟在蕭币身後,向軍營大門口走去,腰間未懸刀劍,像是一隊前往倉庫領取器械的士兵。
但是他們沒有走出軍營,在把頭右手第一間房門前停下,其他人貼牆站立,蕭币一人舉手敲門。
“哪位?”屋子裏傳來聲音。
“蕭币,找柴參将有要事相商。”
又等了一會,門打開了,蕭币推門就進,後面的人魚貫而入,開門者是柴悅的随從,吓得呆住了,不敢阻攔,也不敢叫喊,尋思片刻,自覺地退到角落裏蹲下,另一名随從不住在這裏,躲過一劫。
柴悅從床上坐起來,身上穿着甲衣,腰刀就放在手邊。
參将的屋子稍大一些,二十多人擠在裏面卻也滿滿當當,蕭币站在床前,輕輕拍了兩下手掌,有人點燃一截小小的蠟燭,屋子裏沒有那麽黑了,能夠看清彼此的大緻面容。
蕭币看着床上的人,說:“我們沒帶兵器。”
柴悅猶豫片刻,将手邊的刀往旁邊挪了挪。
“做出決定了嗎?”蕭币問。
柴悅又猶豫了一會,“不能等圍殲匈奴人之後嗎?”
“與匈奴人無關。”蕭币冷淡地說,“這是要證明你到底是不是柴家人。”
“我姓柴。”柴悅比屋子裏的大多數人更有資格稱得上是“柴家人”。
“可你卻背叛柴家、背叛公主。”蕭币稍稍彎腰,盯着柴悅的眼睛,“大家都在,你能解釋一下十天前爲什麽要去援救倦侯嗎?”
“崔騰找到了我,援救主帥是我的職責。”
“柴家人的職責呢?公主立誓複仇的時候,你不在現場嗎?”
柴悅無言以對,過了一會,他跪坐在床上,誠懇地說:“那時候謠言甚嚣塵上,可現在事實已經很清楚了,殺害柴小侯的人是金家女兒,與鎮北将軍無關,他隻是恰好在場而已。”
“他還恰好護送金家兄妹北上,恰好放他們進入草原,恰好讓他們領着匈奴人進攻大楚。柴悅,這件事咱們早就說清楚了:金家是仇人,倦侯也是。”
柴悅沉默不語。
蕭币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這是前天送來的信,公主手書,她還不知道你救倦侯的事,可是對你已經非常憤怒,因爲你好像已經鐵心要給倦侯當忠仆了。”
“這是大楚與匈奴之間的戰争,不是柴家報私仇的時候。”柴悅做出最後的嘗試。
蕭币冷笑一聲,将信遞過去,柴悅搖搖頭,沒有接信,他相信這是真的,也能猜出信裏會說什麽。
蕭币收起書信,“廢話少說,你還有一次機會,要麽跟我們去攻打将軍府,要麽用你的刀自盡,以死向公主謝罪,我們給你作證。”
“攻打将軍府?”柴悅的第一反應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這群“柴家人”的膽大妄爲。
“你覺得我們不會成功嗎?”蕭币冷冷地問。
“自從刺殺事件之後,将軍府裏每晚至少有一百名衛兵巡視,不可能,你們不可能成功。”
“嘿,人人都說柴悅最善于審時度勢,怎麽也變得愚蠢了?倦侯自以爲還是皇帝,視勳貴如草芥,在荒山上害死數人,惹下了大禍,已有信息從神雄關傳來,北軍右将軍馮世禮要爲侄子報仇,很快就會親率大軍來碎鐵城,柴家人不過搶先一步報仇而已。至于将軍府裏的衛兵,我們自有辦法解決。”
“你又不姓柴,何必趟渾水?”
蕭币冷笑一聲,身後有人道:“還說什麽廢話,柴悅,你沒膽子報仇,也沒膽子自裁謝罪嗎?”
柴悅長歎一聲,伸手拿來腰刀,橫握胸前,拔刀出鞘,蕭币等人不由自主向後一仰,害怕柴悅會做拼死一搏。
柴悅卻沒有這個想法,在昏暗的燭光中盯着自己的刀,“我可以自裁,但是請你們就此收手吧,大楚經不起折騰,應該齊心協力對付匈奴人……”
“别給自己的膽小找借口。”蕭币打斷柴悅。
柴悅再次歎息,屏住呼吸,正要刎頸自殺,外面突然又響起了敲門聲,他一愣,其他人卻是一驚,站在門口的一人轉身問道:“是誰?”
“晁化。”
衆人大驚,晁化是鎮北将軍的部曲主将,與勳貴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此番前來不像是有好事。
蕭币怒道:“柴悅,你敢洩密?”
柴悅一臉茫然,“不是我,我縱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與柴家的名聲,也放不下京城的母親和弟弟。”
就是因爲母親和同胞弟弟還留在京城柴府,柴悅隻能選擇自裁“謝罪”,蕭币等人也因此敢于上門要挾。
“怎麽辦?”有人小聲問。
“殺了柴悅,沖出去。”
“别胡鬧,咱們人還沒聚齊呢,先問問他有什麽事。”
還是門口那人,強自鎮定,問道:“晁将軍來此何事?”
“神雄關來信,鎮北将軍派我來請柴将軍前往府中議事,呃,快點,鎮北将軍很急。”
屋子裏的二十多人又展開小聲議論。
“他在撒謊,平時來請人的不是他。”
“現在是半夜,可能他正好輪值。”
“怎麽辦?這就沖出去嗎?”
“誰能看看,外面是不是還有其他人?”
“好像……就他一個人。”
“噓,都小點兒聲。”
屋子裏安靜下來,外面的敲門聲變得不耐煩了,“柴将軍,請即刻動身,鎮北将軍在府裏等着你呢。”
蕭币舉起雙臂,示意衆人不要吱聲,先是大聲道:“馬上就好。”然後低聲道:“讓柴悅去将軍府,咱們分頭聯絡城中将官,天明前進攻。”
蕭币是頭目,做出的決定無人反對,即使有人心裏覺得不妥,也都不吱聲。
蕭币對柴悅說:“别多嘴,否則的話……”
“我連命都不要了,還會多嘴?”
蕭币側身,示意其他人往兩邊擠一擠,讓出通道來,突然想起蠟燭還燃着,急忙轉身吹滅,又覺得多此一舉,卻已來不及重新點燃。
柴悅衣鞋俱全,從人群中走過去,打開房門,對外面的晁化說:“有勞晁将軍久等。”
晁化站在幾步之外,冷淡地說:“我等多久都沒事,鎮北将軍比較着急。”
兩人一個是勳貴之家的參将,一個是漁民出身的部曲首領,平時沒什麽來往,更算不上是朋友。
晁化不再多說,帶頭向營外走去,随口問道:“怎麽回事,勳貴營連大門也不守了?”
“大概是躲起來休息了,等到天亮,我會調查該誰輪值。”柴悅不得不掩護房間裏的那些“柴家人”。
他的住處離營門不遠,十幾步路就到了,剛走出門口,他愣住了。
街道上站滿了士兵,看樣子都是鎮北将軍的部曲。
柴悅轉身望去,猶豫着要不要提醒蕭币等人。
晁化替他做出決定,在他肩上一推,“快點吧,鎮北将軍已經等急了。”
柴悅半推半就地向将軍府走去,可心中還是不安,他現在的舉動是在背叛柴家,雖然是受迫背叛,衡陽主卻不會在乎,她不放過倦侯,也不會放過庶出的兒子,更不會放過府中的妾與子。
“我不能見鎮北将軍。”柴悅轉身向勳貴營跑去,順手拔出腰刀,不是爲了自保,而是要死在蕭币等人面前,以保住母親和弟弟的性命。
晁化二話不說,猛地一沖,将柴悅撞倒在地,幾名士兵上來,奪下腰刀,拖着他向将軍府快步疾行。
晁化沒有跟随,做出幾個手勢,部曲士兵手持刀槍走進無人把守的勳貴營。
柴悅被帶進将軍府大堂,裏面點着一盞油燈,兩邊站滿了将官與軍吏,東海王、崔騰都在其中,鎮北将軍坐在主位上,對柴悅說:“大楚,還是柴家,你得做出選擇了。”
柴悅跪在地上,一身冷汗,“我的生母,還有弟弟,都在柴府……”
韓孺子向前傾身,“你死了,他們還是朝不保夕,你活着,還有建功封侯、救他們脫離苦海的希望。柴悅,天下即将大亂,保國還是保家,你得馬上做出決定。”
“大亂?”柴悅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韓孺子手裏一直握着一封公函,将“柴家人”一網打盡是他的原定計劃,這封公函則是意外到來。
“關内衆多郡縣發生暴亂,大将軍命令碎鐵城立刻出軍剿滅匈奴人,然後進關平亂。”
望氣者林坤山預言過的“秋後暴亂”真的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