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陽侯花缤既是皇親國戚,也是江湖豪俠,在朝堂的時候,花家連着江湖,逃至江湖的時候,花缤與朝堂的關系并未中斷,就在一片緊鑼密鼓的追捕聲中,花缤與兒子花虎王仍受到一些勳貴家族的庇護。
衡陽主發誓要爲心愛的孫子報仇,一怒之下,甚至聲稱誰能殺死倦侯誰就可以繼承侯位,其實她心裏很清楚,任何一位柴家子孫,隻要與謀殺廢帝扯上關系,都将必死無疑,就算是寵愛她的武帝還活着,也不會寬恕這樣的罪行。
她需要非常手段,需要那些傳說中來去無蹤、殺人于無形的刺客,爲了找到這樣的人,她首先需要找到逃亡在外的花缤。
柴家與花家的關系隻能說是一般,衡陽主無處尋找隐姓埋名的逃犯,就在這個時候,崔騰登門了。
崔騰與柴韻的交情非同一般,即使打得不可開交,也是朋友之間的沖突,崔騰懷念與柴小侯一塊尋花問柳的日子,尤其是在誘引富貴人家女兒的時候,唯獨柴韻同時兼具膽量與手腕,剩崔騰一個人,就隻能以勢壓人,他試過,效果非常不好。
崔騰前往柴府吊唁,與衡陽主抱頭痛哭,很快就提到了報仇,盡釋前嫌之後,又提到了俊陽侯花缤。
花虎王是崔騰的另一位知心朋友,雖然比不上柴韻,但是彼此信任,花家父子逃亡的時候,曾在崔家的莊園裏住過,幾張通關文書也是從崔騰手裏拿到的,因此一直保持聯系。
花虎王頗有豪俠氣派,接到書信之後親自回京面見崔騰——當然,他也沒什麽可怕的,願意保護他的勳貴不隻崔家,隻要不是招搖過市,沒有人真會抓他——還帶來了衡陽主期盼的江湖高手。
可惜,這些高手做不到來去無蹤、殺人于無形,而且在當時的情況下,無論誰殺死倦侯,都會牽涉到柴家,于是花虎王定計:讓四名江湖人混進倦侯的義軍,到戰場上伺機暗殺,栽贓給匈奴人,柴家人不受任何影響。
崔騰那時候真想殺死倦侯,在馬邑城,以及前往碎鐵城的路上,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隻是時機不對,他隻能強行忍耐。
在碎鐵城,崔騰改變了主意。
“我一直以爲你和我們一樣。”崔騰仍然跪在地上,時不時懊悔地拍打自己的腦袋,“所謂打仗就是來玩玩,順便避避風頭、揀點軍功什麽的,當你攆走多餘的随從、把我關起來的時候,我還以爲你是在裝樣子,無非是爲了顯示你與崔家無關,以此讨好太後……”
崔騰想給自己一巴掌,手舉起來,又有點舍不得,于是改爲在額頭上狠狠拍了一下,手掌生疼,腦袋也有點暈沉沉的,輕輕晃了兩下,繼續道:“可是到了碎鐵城不久之後,我覺得你可能真是要做點事情,等你親自出城當斥候,我終于相信你不是鬧着玩。”
東海王呸了一聲,“你以爲人人都跟你一樣嗎?這麽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直瞞着我。”
“是花虎王特意提醒我不能向你洩密,他說你想法太多,不會專心爲柴韻報仇……”崔騰倒是沒有隐瞞。
東海王又呸了一聲,“當然不會,柴韻算什麽東西,值得我爲他報仇嗎?”
房門突然被撞開,張有才氣喘籲籲地跑進來,神情驚慌,伸手指着崔騰,韓孺子點點頭,示意這裏沒事,張有才退出,将房門關上,另一間屋子裏的洪伯直顯然已經招供。
崔騰繼續往下說:“我發誓,改變主意之後,我立刻命令王靈尚等人罷手,他們答應得挺好,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人家根本不把你的話當回事。”東海王冷冷地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神情,“你也不想想,那些江湖人講的是義氣,他們的的義氣都在花虎王和花缤那裏,跟你有什麽關系?利用你而已。”
崔騰垂頭小聲道:“花虎王親口要求他們聽我的命令……”
東海王怒極反笑,向韓孺子搖頭道:“瞧,就是這麽一個蠢貨。”
韓孺子端正坐姿,開口道:“我不殺你……”
崔騰立刻面露喜色,韓孺子擡起手掌,表示自己的話沒完,“我不殺你,不是因爲你帶着援兵救過我,而是因爲你是小君的哥哥。”
“是一母同胞的哥哥,崔家的兄弟姐妹當中,小君和我的關系最好……哦,你接着說。”
“可你對我動過殺心,親情已斷,從此以後,不要再對我提起小君。”
“别這樣啊,妹……倦侯,給我一次機會。”崔騰一下子急了。
東海王輕歎一聲,“笨蛋,倦侯的意思是說你得将功補過,或許還能恢複親情。”
崔騰疑惑地看向倦侯,見他點頭之後,才露出笑容,“那還好,等你下次遇險,我一定拼命救你。對了,城裏還有一名江湖人……”
“洪伯直,他已經落網了。”韓孺子說。
崔騰臉色一變,摸着自己的腦袋,“還好我認錯認得早。”
韓孺子心裏清楚,這份“功勞”屬于東海王,也不點破,說:“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回答。”
“你問吧,我肯定老實。真的,我知道在大家眼裏我就是一個纨绔子弟、一個廢物,可我生在崔家,又不像你們兩個有機會當皇帝,不當纨绔子弟還當什麽?其實我也想建功立業,隻是沒有機會,在倦侯之前,我還沒遇到過真敢訓練勳貴子弟并讓我們上戰場……哦,倦侯想問什麽?”
“花虎王,還有那四名江湖人,有沒有向你提到過望氣者?”
“望氣者?”崔騰仔細想了一會,“沒有。”
“淳于枭、林乾風、林坤山、方子聖、袁子聖……望氣者不隻一位,名字很多。”
“花虎王提起過一個人,叫……鮮于雄。”
“就是他,花虎王說什麽了?”
崔騰更加仔細地回想,“大概意思是說,這位鮮于雄正在幫助他父親東山再起,我說‘花家犯的是不赦之罪,怎麽可能東山再起?’花虎王就不再說了。”
韓孺子在桌子上重重一拍,站了起來。
剛剛獲得原諒的崔騰,吓得一哆嗦,馬上哀求道:“我還沒成親,沒給崔家傳宗接代……”
韓孺子沒理他,看向東海王,“我犯了一個錯誤,把林坤山派到神雄關去了。”
“你覺得望氣者要殺你?可是……沒理由啊。”
韓孺子慢慢坐下,“望氣者沒想殺我,起碼現在還不想,他們……順勢而爲,可大勢到來的時候,他們得保證自己真能有所爲。望氣者在悄悄布局,等待一個時機,或者殺我,或者輔佐我,那些江湖人本應一直潛伏在軍中,可他們不了解望氣者的真實用意,提前動手,壞了望氣者的大事。”
“你把望氣者想得太厲害了吧?”東海王笑道。
“不止如此。”韓孺子起身向外走去,崔騰和東海王不明所以,留在原處。
在門口,韓孺子轉身道:“崔騰,你留在這裏,不準出屋半步。”
“我留下,一個指頭都不出去。”
“你跟我來。”韓孺子推門出去。
東海王不情願地站起身,對崔騰說:“誰都有居于人下的時候,你不也是說跪就跪了?”
崔騰笑道:“我沒想當皇帝,所以不在乎居于人下,你不一樣,嘿嘿。”
“口無遮攔,有勇無謀,崔家早晚會亡于你手。”東海王出去追韓孺子。
崔騰愣了一會,大聲道:“崔家才不會滅亡,起碼不會亡于我手,還有大哥和三弟呢,喂……”崔騰起身,喃喃道:“将軍的屋子跟監牢沒什麽兩樣。”
韓孺子對追上來的東海王說:“你應該給你舅舅寫封信……”
“不寫。”東海王拒絕得很幹脆。
韓孺子也不勸他,自顧說下去:“望氣者不會隻在我一個人身邊布局,那對他們沒有多大意義,南軍崔太傅、北軍冠軍侯、大将軍韓星十有八九都是望氣者的目标,還有你。”
韓孺子突然止步,“望氣者不會對你棄之不理。”
東海王不以爲然地撇下嘴,“監視你的人,大概順便也在監視我吧。”
韓孺子笑了笑,繼續前行,不管怎麽說,他與東海王目前同在一條船上。
走出不遠,東海王道:“當心,你不能懷疑每個人,人至察至無徒,等你将所有可能的威脅都去除之後,身邊也就沒有人了。”
“嗯,我有分寸。”韓孺子可以不殺那些心懷鬼胎的人,但是不能裝糊塗,必須知道他們想做什麽。
一間廂房裏,洪伯直正跪在床上求饒,他已經交待一切,隻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什麽江湖義氣、豪俠風度,都被抛在九霄雲外,他是一名竊賊,隻想承擔竊賊的責任。
韓孺子和東海王進屋,看守洪伯直的蔡興海和張有才躬身行禮,張有才問道:“怎麽處置這個奸細?”
“他招供了?”韓孺子問。
“還沒拷打就招了。”蔡興海鄙夷地說,瞥了一眼東海王,繼續道:“是花虎王将他們介紹給……崔二公子的。”
“我知道了,還有别人嗎?”
“花虎王、崔騰,還有三人已死,就是這些,他沒再招供别人。”蔡滄海說。
洪伯直磕頭道:“我沒撒謊,将軍想要誰的名字,我可以……”
“花虎王給你們安排的任務都有什麽?”
洪伯直擡起頭,“任務?一個是伺機暗殺……我也不明白王靈尚他們爲何要提前動手。還有,讓我們盯着……東海王。”
“這個混蛋。”東海王恨恨地說。
“還有呢?”
“還有……沒了,真沒了。”
韓孺子使個眼色,蔡興海拔出刀,洪伯直一下子癱軟在床上,“我們的任務就這些,可我知道柴家人的事情,他們好像要殺誰。”
“殺倦侯?”張有才問。
洪伯直搖頭,“不是,他們要殺的好像是自家人。”
“自家人?”韓孺子心中一動,“是柴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