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馬邑城就是一座高牆圍繞的固定軍營,民居寥寥無幾,每條街巷都自成一區,前後有門,形成一座座分軍營。
韓孺子從城外部曲營調進來五百名士兵,把守勳貴營前後門,然後親自帶隊搜查那些不在名冊中的多餘随從。
事情一開始比較順利,等到衆多勳貴子弟發現這不是鬧着玩,有人做出了一些反抗,但也不激烈,人人都知道,犯不着由自己出頭。
崔騰昨晚喝多了,正在屋子裏大睡,幾名随從眼看搜查的隊伍越來越近,不得已,一塊去推主人,崔騰一睜眼,他們立刻退後。
被迫醒來的崔騰一肚子火氣,迷迷糊糊地聽完随從的話,怒道:“胡說八道,不可能,妹夫絕不會……”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梆梆梆,一點也不客氣,崔騰經常這樣敲别人的門,可别人要是這樣敲他的門,他可不高興。
崔騰跳到地上,也不穿鞋,到處看了一下,抓起挂在牆上的腰刀,喝道:“開門!”
有人去開門,也有人小心勸導,沒一個人敢靠近崔二公子。
韓孺子料到會有麻煩,讓一隊士兵先進去,自己跟在後面,第一次以硬碰硬,心中多少有些緊張,尤其是崔騰對他不錯,平時蠻橫無禮,對倦侯卻總是保持三分客氣,可越是如此,韓孺子越要拿這位“舅子”開刀。
崔騰宿醉未醒,腳步虛浮,手中的刀卻握得很緊,沖出房門,對滿院子的士兵視而不見,一眼就看到了院門口的韓孺子,“妹夫,你來抓我的人?”
“每人兩名随從,誰也不能破例,這裏是軍營,不能允許無名者……”
崔騰可不是聽道理長大的,怒吼一聲,舉刀沖向韓孺子,再也不當他是“妹夫”了。
崔騰的相貌一點也不醜,當他面無表情的時候,甚至能顯出幾分文雅與稚氣,可是發起怒來,神情卻比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還要兇惡三分。一般情況下,隻要崔騰露出這種表情,沒人再敢反抗,甚至沒人敢躲避,隻能任崔二公子打罵羞辱,表現得軟弱無力,或許還能少挨幾下。
這一回卻不是“一般情況”。
韓孺子招來的士兵可不管崔騰的脾氣,更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倦侯一個眼神,兩名士兵倒轉槍柄,将崔騰絆倒,其他人一擁而上,奪下腰刀,将太傅之子牢牢捆住。
“襲擊營帥,該當何罪?”韓孺子問身邊的軍吏。
勳貴營的主簿人早就覺得不對,這時已吓得兩腿發軟,營尉主管軍法,也不知是怎麽想的,臉色蒼白地直接回道:“襲帥乃是死罪。”
連韓孺子覺得太重了,“違令呢?”
“看情況……”被同僚連戳幾下,營尉終于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惹禍上身,急忙道:“罰饷一月、監禁五日、杖……沒了。”
“好,就這樣處罰。”
崔騰從未如此憤怒過,破口大罵,将杜穿雲當初挾持他上樹的事情也想起來了,越罵越難聽,全然忘了自己的妹妹嫁給了此人。
士兵将崔騰拖出去送往監禁地,一路上他的嘴就沒停過。
他罵得過瘾,兩邊營房裏的勳貴子弟們聽在耳中卻都膽戰心驚,這回怕的不是崔二公子,而是倦侯。
一個時辰之後,勳貴營裏再無多餘之人,韓孺子遣走三百名部曲士兵,仍留下二百人守門。
韓孺子回房休息,沒過多久,東海王上門求見,規規矩矩地通報,沒再像從前一樣推門就進。
可東海王畢竟是東海王,再怎麽着也不會向倦侯行屬下之禮,進屋之後,背負雙手,興緻盎然地到處打量,好像是第一次來這裏,“太寒酸了,配不上中護軍的職位啊。”
韓孺子不理他的諷刺,問道:“想爲誰求情,說吧。”
東海王露出誇張的驚恐之情,“我可不敢,我屋裏的随從都被攆走了,哪有心情給别人求情?至于崔騰,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韓孺子示意随從退出,然後道:“這回你可以說了。”
“不會對我用軍法吧?”
“不會。”
東海王在心口處輕拍兩下,終于正色道:“如此說來,你真要去碎鐵城了?”
“嗯,大将軍明日傳令,三天後出發,勳貴營全體将士都要跟我一塊去,一個不能少,一個也不能多。”
東海王早就表示過不想去碎鐵城,這時卻不提了,“就爲了給韓星立功,得罪朝中幾乎所有的勳貴家族,值得嗎?而且你這點功勞,到了明年與匈奴人決戰之後就會變得一文不值。”
韓孺子站起身,“以我的身份,與朝中勳貴關系太好,才是罪過吧?”
東海王笑着搖頭,韓孺子繼續道:“就讓勳貴去告我的狀吧,越多越好。”
東海王仍然搖頭,“韬光養晦,任何有點頭腦的人都會建議你現在韬光養晦。”
“大将軍選中我當誘餌的那一刻起,韬光養晦對我來說就已是奢望,不如順勢而爲。”
“順勢而爲?你以爲自己是望氣者嗎?”
韓孺子走到東海王面前,“我建議你也順勢而爲,反正你跑不掉,無論如何都要跟我去守城,不如幫我想想辦法,打赢碎鐵城這一仗。”
“嘿,有沒有仗可打還不一定呢,況且,我未必就會跟你去碎鐵城。”東海王笑道。
韓孺子正要問個明白,張有才從外面進來,通報說又有客人前來拜訪。
柴悅雖說也是勳貴後代,卻不是勳貴營的散從,而是大将軍韓星的衆多幕僚之一,沒有明确的身份,因此比較自由。
東海王立刻告辭,臨走時告誡道:“别以爲你總能得到韓星的支持,你已經上鈎,他沒必要再喂魚餌了。”
柴悅的态度截然相反,一點也不掩飾心中的興奮,甚至帶來了幾張地圖,要與倦侯商談具體的伏擊計劃。
韓孺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心裏還在琢磨東海王的話,突然伸手按在地圖上,打斷柴悅的介紹,說道:“麻煩你去向大将軍申領令牌,我要帶勳貴營出城。”
“現在?”
“嗯,就是現在,立刻出發,我在路上走得稍慢一些,你得在我到達城門之前弄到出城令牌。”
柴悅不明所以,撓頭道:“我還沒有正式官職……”
“帶上勳貴營主簿。”
“好吧。”柴悅收起地圖,匆匆離開。
韓孺子命張有才叫來營中将官,發現除了被柴悅帶走的主簿,還少兩人,将官們支支吾吾,全都說不清這兩人的去向。
他們是去通風報信了。
近五百名散從将軍隻是勳貴家族的一部分子弟,大都比較年輕,年長些的都在軍中任職,其中一些人的職務比中護軍還要高,連大将軍也要對他們謙讓三分。
這些位高權重的将軍,肯定會爲自己的弟弟、侄子、外甥們求情,甚至直接來要人、搶人。
韓孺子穿戴盔甲,傳令全營一刻鍾之後出發,逾時未上馬者,杖二十。
有崔騰的榜樣擺在前面,還有二百名隻聽倦侯命令的士兵,勳貴子弟們沒人敢在這時挑釁,手忙腳亂地上馬,許多人連甲衣都沒套上,隻戴了一頂頭盔,營房裏的私人物品更是來不及收拾。
崔騰也被押出來,他還不服氣,仍在破口大罵,直到累得口幹舌燥才停下。
韓孺子允許勳貴子弟留下一名随從,收拾物品之後再出城與主人彙合,然後帶着其他人出營,向城門行進,二百名部曲士兵左右夾衛,像是在押送一隊俘虜。
這樣一隻隊伍很快就引來大量關注,各營的将士不能随意走動,但是都擠在街巷門口向外觀望,有人驚訝,有人感到好笑,但是沒人敢出聲。
韓孺子自己能夠随意進出城門,最多能帶十個人,再多就需要大将軍府發出的令牌,而且進出城門時要上交,之前部曲士兵進城、出城已經用掉兩枚令牌,韓孺子本計劃讓剩下的兩百人常駐勳貴營,現在卻要帶着所有人出城,隻能再次申領令牌。
隊伍剛走出一條街,那兩名“失蹤”的勳貴營軍吏騎馬回來了,滿頭大汗,一臉驚慌,跳下馬,跑到倦侯面前,一個道:“大人,請三思。”另一個道:“大人,大将軍馬上就會傳令……”
韓孺子一揮手,數名士兵上前将兩名擅離職守的軍吏捆起來,當成真正的犯人,用繩子牽着在街上行走。
看到這一幕,坐在馬上的崔騰樂了,“呵呵,終于有做伴的了。”馬上又大怒,罵倦侯卑鄙陰險,罵那些狐朋狗黨不夠義氣,連東海王都沒放過,罵他沒血性,平時的膽量都被狗吃了。
沒走出多遠,又有一群軍吏跑來攔路,他們都是大将軍帳下的人,聲稱大将軍的命令馬上就到。
韓孺子的回應是派出十幾名士兵縱馬奔馳,将軍吏沖散,繼續前進。
崔騰再次閉嘴,有些驚訝地打量前方的“妹夫”。
在城門口,隊伍遇到最大的阻礙,平時守門的士兵隻有二三十人,這時卻是一隻數百人的軍隊,在街道上排成整齊的隊列,将城門堵得嚴嚴實實。
柴悅卻沒有按時帶來出城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