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垂朵騎馬進入已經不是寨子的河邊寨,兩邊的人誰敢叫她“皇後娘娘”,她就瞪視,很快,興奮的叫聲消失了。
她來到韓孺子面前,沒有下馬,目光也沒有停在他身上,到處看了一會,說:“你叫晁化?”
晁化一驚,“是我,皇後……”
“我把你的殺父仇人帶回來了。”
“什麽?”
後面的大哥金純保下馬,将身後的一個人也拽下來,推到晁化面前。
顔棟顔七郎跪在泥水裏,一臉驚慌,突然看到東海王,痛哭流涕道:“東海王救我,我是爲你做事的啊。”
東海王正怒不可遏,上去狠狠踢了一腳,“爲我做事?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這叫爲我做事?跟着柴家一塊來放火燒寨,這叫爲我做事?”
顔棟雙手被綁在身後,在泥水裏打個滾才爬起來,身上更髒了,哭道:“是你讓我們奪取寨子,等倦侯回來将他劫持,可他早就有準備,我們隻好……逃走,火燒河邊寨也是、也是你舅舅的主意。”
東海王還想上去再踢一腳,晁化上前攔住,拔出腰刀,指着顔棟,冷冷地問:“是你殺了我爹?”
“啊?你爹……是哪位?”
“主簿晁永思。”
顔棟愣愣地想了一會,看向東海王,東海王立刻道:“我可沒讓你殺任何人。”
顔棟不太敢将責任推給東海王,扭身沖着金家老大說:“不是我一個人殺的,五個人在場,其中就有金純保……”
金純保漲紅了臉,低頭道:“我當時的确在場,顔棟沒征求我們的同意就動手,我的确沒有阻止……你想報仇,我就在這兒。”
晁化一腔怒火,可是牽扯到“皇後娘娘”的哥哥,他有點猶豫了。
就在顔棟想辦法擺脫責任的時候,韓孺子走到金垂朵身後,向瘋僧光頂拱手道:“諸位好漢來得太及時了,救了我們一命。”
“是這場雨下得及時。”光頂帶來數十人,都已下馬,矜持的神情之中掩飾不住好奇。
“有勞光頂大師爲我介紹諸位好漢。”
光頂這才一一報出衆人的姓名與綽号,韓孺子向每個人拱手,努力記住這一串名字。
“本來有幾百人,可大家都有事情要忙,就不過來了,這五十四位想過來看看陛下需不需要幫助,未想到真有宵小之徒圍攻,人數不少,還好一場及時雨讓他們陣腳大亂,給我們立功的機會。”
韓孺子正要再次感謝,光頂使眼色,示意他到一邊說話。
陸地上的攻寨者退卻,湖上的樓船也不來了,寨子裏又有些混亂,韓孺子與光頂走進附近的一座殘存屋子裏說話。
“陛下真要去往北疆迎戰匈奴?”
“當然。”
“那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待會我們就告辭,唉,我這個瘋僧也不能當了,找地方當土匪去吧。”
“我欠你們一個道歉,大家甘冒奇險聚在一起,卻因爲我半途而廢……”
光頂揮下手,“這不能怨陛下,是我們一時興起,再加上望氣者的撺掇……事先也沒跟陛下商量一下。”
“請不要再稱我陛下。”
“好吧,那我們就告辭了。”
“稍等。”韓孺子向外面望了一眼,顔棟仍在想方設法推卸責任,晁化握着刀猶豫不決,金垂朵坐在馬背上一聲不吭,也不看人。
韓孺子真誠地說:“如果,隻是如果,我還能當上皇帝的話,你們有何要求?”
“嘿,那也得我們真幫上忙,才有資格提要求。”
“反正是如果,不妨一說。”
光頂想了一會,雙手合什道:“江湖人要的是面子和名聲,也不求什麽,隻要陛下到時候能大赦天下,爲百姓減免些錢糧,就當是感謝所有江湖好漢了。”
韓孺子笑笑,光頂又補充道:“當然,也有人想當官兒,這就是另一回事了,用不着我來傳達。”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需要你們的幫助,該去哪裏找你們呢?”
光頂盯着韓孺子,“我看人有點眼光,但是比不上淳于枭,他看好你,願意在你身上押大賭注,我呢,說實話,覺得你身上缺少一點東西,很難奪回帝位。”
“請大師明示。”韓孺子拱手道。
“我不稱你爲陛下,你也别叫我大師,我就是一名居無定所的瘋和尚。”
“那就請和尚明示。”
光頂指着外面的五十幾名江湖人,“這些好漢爲擁立陛下而來,卻不願意追随陛下前往北疆,爲什麽?冒險太大,而所得太少,大楚雄兵百萬,用不着我們幫忙抵抗匈奴。”
“你是說我缺少野心?”
光頂張大了嘴,發出的笑聲卻很小,“野心這玩意兒看不見、摸不着的,誰知道你有還是沒有?你缺少的是豪傑之氣,白白淨淨的,性子也随和,一看就是深宅大院裏長大的貴家公子,江湖有江湖的道道兒,你跟我們不是一路人。唉,淳于枭真是把我們害慘了。得,到此爲止。你想知道以後怎麽找到我們,其實也簡單,你若真能名滿天下,我自然帶人去找你。”
和尚合什行禮,随後又改爲抱拳,大步走出去,翻身上馬,對跟來的同伴大聲道:“走吧,兄弟們,官府鷹犬想必已經出動,去逗他們玩玩兒。”
衆人應聲,陸續上馬,呼嘯而去。
此時的韓孺子能收服一群貧窮困苦的百姓,對江湖好漢卻沒有多少吸引力。他并不在意,也走出房間,對金垂朵說:“我還以爲是你帶他們來的。”
金垂朵像是沒聽見,等了一會才說:“我們隻是湊巧遇上。”
韓孺子又對晁化說:“确認是誰殺死晁主簿了?”
“就是這個人。”晁化用刀指着顔棟,已經決定不擴大仇人的範圍,“别人隻是沒來得及阻止,動刀的是他。”
顔棟終于明白過來,東海王救不了自己,轉身沖韓孺子哀求道:“我父親是京兆副都尉,我祖父做過鎮南将軍,我隻是殺了一名老漁夫而已,别讓我抵命,我賠錢,多少錢我家都拿得出來。倦侯,求求你,咱們是一類人啊,我當過侍從,進過宮……”
韓孺子伸手阻止顔棟說下去,大聲向衆人道:“他殺死的不隻是一名老漁夫,還是義軍主簿,罪無可赦。”然後對晁化說:“請晁将軍執行軍法。”
晁化點下頭,雙手握刀,高高舉起,顔棟在泥水裏縮成一團,嘴裏重複道:“别殺我……”
晁化一刀斬落。
鮮血噴出,東海王身子一顫,眉頭微皺,轉過頭去,在心裏,他同意顔棟的說法,如果死的是老漁夫,他連眼睛都不會眨,可這是一名勳貴子弟,就算死,也不該死在另一名漁夫手中。
東海王隻是想想而已。
“出發。”韓孺子下令。
義軍按照順序出寨。
金垂朵對二哥金純忠道:“跟我走吧。”
“去哪?”
“當然是去草原。”
“父親呢?”
“被柴家殺死了。”
“咱們不報仇嗎?”
“在京城怎麽報仇?”金垂朵臉色微寒,二哥一向聽她的話,很少問東問西。
金純忠看了一眼韓孺子,“倦侯也要去北方,不如……”
“人家是要迎戰匈奴,咱們是要……走在一起算怎麽回事?”父親沒救成,前往草原的道路滿是艱難險阻,金垂朵的心情不是很好。
丫環蜻蜓一直騎馬跟在小姐身後,這時不停地沖韓孺子使眼色。
韓孺子上前道:“你應該跟我們一起走。”
“爲什麽?”
“第一,柴家派人兩度攻打河邊寨,那就是認爲我也對柴小侯之死負有責任,咱們理應同舟共濟。第二,金純忠是我的得力幹将,我需要他。第三……第三,我邀請你了。”
韓孺子也不等金垂朵表态,邁步向前走去。
金純忠看着妹妹,見她半天不吱聲,也不動地方,心中終于有底,臉上逐漸露出笑容,跑着去追趕倦侯。
寨子裏的人越來越少,大哥金純保小聲說:“我覺得晁化并沒有原諒咱們……”
“柴家原諒我了嗎?咱們原諒柴家了嗎?晁化爲什麽要原諒咱們?”
金純保低頭不語,一天之内,他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妹妹的親情、失去了義軍的信任與地位,真是一敗塗地,可他已無路可走,隻能默默跟随。
天快要亮了,道路越發泥濘,東海王是另一個無路可走的人,艱難地跋涉,對韓孺子說:“你還真是憐香惜玉啊,總共就那麽幾匹馬,都給金家人了,連丫環都有一匹。我表妹怎麽辦?”
“她不在這兒。”韓孺子想念崔小君,卻無意向東海王顯露情緒,“金家是匈奴人,到了北疆或許有用。”
“有什麽用?你是去打仗,不是去和親。”
韓孺子扭頭掃了東海王一眼,“誰說到了北疆就一定要打仗?”
東海王一愣,随後冷笑道:“嘿,你變得陰險了,不對,你一直就這麽陰險,隻是從前沒顯露出來。你想去北疆避風頭,然後坐山觀虎鬥,我怕你堅持不了一個月,就會被老虎吞掉。”
“你應該跟我一塊去。”
“我現在被你挾持,有選擇嗎?”
“你可以選擇自願跟我去。”
東海王不開口了,他知道韓孺子想說什麽,最強大的靠山崔太傅竟然暗中懷有殺心,這讓他的世界崩塌成一地碎片,有家難回。
韓孺子也不多說,大步前行,偶爾四處張望一下,發現隊伍并沒有變亂、變短,心裏很高興。
隊伍行進得很慢,天光大亮時,不要命從路邊蹿出來,守衛側翼的義兵根本沒有發現他。
不要命走在韓孺子身邊,一句解釋也沒有,韓孺子也不打算詢問。
午時過後,隊伍到了官道上,一隻破衣爛衫的義軍,要向南軍大司馬公開讨說法,東海王覺得這就是一個笑話,卻還是指明了南軍大營的方位。
一行人在官道上走出沒多遠,迎上一隊官兵,真正的官兵,旗幟招展。
義軍前鋒停下,韓孺子和東海王上前觀瞧,東海王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皇宮宿衛的旗幟,太後……要對你宣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