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打破了他的幾乎所有預料。
“這是南軍……”韓孺子努力向湖面上遙望,隻見到三艘龐大的影子,周圍好像還有一些小船,都沒有點火把,如幽靈一般緩緩向河邊寨駛來。
“爲什麽?”東海王顫聲問道,目光轉向韓孺子,以爲能從他這裏得到答案,“舅舅知道我在這裏啊,難道……難道……”
“難道太後已經取得勝利?”韓孺子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東海王發起抖來。
太後與崔家的平衡一旦被打破,韓孺子賴以生存的夾縫也就不存在了。
韓孺子突然發現身邊少了一個人,不要命消失了,他說過,救無可救的時候,他不會陪死,在他看來,現在大概就屬于這種情況。
韓孺子心灰意冷,可他不是東海王,他早已習慣了絕望的環境,除非兩眼一閉再也睜不開,他絕不願束手待斃。
“後退,從第一隊開始,不要進屋,躲在屋子後面!”他下令了,沒人提出反對,也沒人質疑,他們害怕一旦得到回答,就會失去最後一點希望。
隊伍出奇地整肅,後退意味着靠近大火,也沒有人叫嚷。
韓孺子知道,他必須鎮定,于是站在碼頭上,面朝湖上的船隻,前方沒有任何遮擋,向東海王大聲道:“南軍在拐子湖也有水兵嗎?”
東海王根本不想靠近,卻被幾名侍衛推到了“皇帝”身後,“南軍在渭河有一隊樓船,可能與拐子湖相通。由渭河到這裏,起碼需要半天時間,這說明……白天就已經做出安排。”
韓孺子隻是随口一問,并無目的。晁化從後面走上來,抱拳道:“陛下,允許我帶幾個人去鑿船吧。”
“可行嗎?”
晁化笑道:“我們這些人從小下水摸魚,在湖裏一待就是半天,讓我們試試吧。”
“好,請晁将軍點兵。”
看到韓孺子一本正經地派兵,東海王想笑,卻笑不出來,隻能從嘴裏發出幾聲哼哼。
晁化叫出一連串人名,點中十四人,大都是晁家漁村的少年,早已做好準備,隻穿短褲,嘴裏叼着匕首、錐子,走進湖裏,向遠處遊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沒用,樓船士兵都有長矛,專門對付他們這些水鬼。”東海王還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撤退接近完成,等到最後一隻百人隊也離開碼頭之後,韓孺子才在侍衛的簇擁下向寨子中央走去。
“一邊是燒死,一邊是射死、淹死……”東海王哪邊都不想去。
空中傳來一陣異響,韓孺子等人轉身看去,隻見一支火箭從天而降,正好射中他剛才站立的位置,深深刺入木橋裏,微微顫抖,火焰迅速熄滅。
“南軍的箭術可不怎麽樣。”韓孺子故作輕松。
“這是試探,馬上就會是萬箭齊發。”東海王驚恐萬分,加快腳步,隻想離碼頭更遠一點,卻被兩名侍衛拽回來。
韓孺子繼續前進,不快也不慢,即使聽到身後的空中傳來更響的聲音,也沒有加快腳步。
侍衛們頻頻轉身張望,盡可能以身體護住“皇帝”。
數十支箭雨點一般落在碼頭的木橋上。
韓孺子打趣道:“金姑娘要是在這裏,肯定高興,她的箭總是不夠。”
“皇帝”的鎮定感染了周圍的人,一名侍衛笑道:“是啊,皇後娘娘若在這裏,一個人就能擊退所有進攻者。”
東海王既覺可笑,又感到驚恐。
他們終于走到寨子中央,剩餘的屋子不多,遮擋不住七百多人,韓孺子就站在路上,望向外面的火焰,這比湖上的威脅更大一些。
火焰已經吞掉周圍的一圈籬笆牆,濃煙滾滾,熱浪逼人,它們正在努力嘗試,想要躍過那一片空地,消滅寨子裏最後幾座房屋和數百名活人,就像一隻貓,正用爪子去夠已被逼到絕境中的老鼠,爪子與獵物每每相差隻有一兩寸。
自己真的就要死在這裏嗎?韓孺子不敢想下去。
附近傳來一陣哀求聲,是那些被俘的官兵,他們被關在空置的豬圈裏,離火焰最近。
“放他們出來。”韓孺子命令道,立刻有人去打開豬圈,斬斷繩索,衆官兵雙手被負,連成幾串,也顧不得謝恩,望着四面八方的火焰,一個個雙股戰栗,哀聲一片。
火焰終究沒有撲過來,南北兩邊的蘆葦長在水中,火勢最先變小,隻剩西邊大門方向的火焰依然旺盛。
湖上又射出幾輪箭,最遠的深入寨子内部,透穿房頂,落入屋子裏。
沒人吱聲,連官兵也放棄哀号,所有人都像羔羊一樣默默等待最後的結局。
韓孺子反而生出一線希望,叫出幾名百夫長的姓名,命令道:“待會你們五隊擔任前鋒,隻管沖,不要停留,你們三隊保護左翼,你們三隊防衛右翼,你們五隊斷後,隻迎接,不要追擊。你們這幾隊保護寨中老幼婦孺,剩下的跟着我,随時聽我的命令……”
每一道命令都有人應是,東海王笑不出來,心裏多少有些敬佩,火勢剛小一點,韓孺子就想着如何突圍了,他可做不到,他仍然看不出有何勝算,火勢變弱卻沒有熄滅,外面的攻寨者不會少,等到天色稍亮,湖中的樓船士兵就能通過小船登岸……他也不敢想下去了。
突然有什麽東西掉下來,正好砸在右腮上,東海王吓得魂飛魄散,緊緊抱住身邊的一名侍衛,要用對方的身體阻擋攻擊。
侍衛将他推開,不滿地說:“幹嘛?”
“有……水。”東海王在臉上摸了一下,确認那是一滴水珠,擡頭望去,在火光的映照下,空中似有烏雲。
越來越多的人擡頭望向天空,先是莫名其妙,随後是驚訝,最後變爲狂喜。
“要下雨!下雨了,老天爺救咱們!”“是皇帝,他是真龍天子,老天爺要救真龍天子!”
這可不是韓孺子期盼的奇迹,即使沒有雨,外面的火也會熄滅,可這場意外之雨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狂風突起,外面的火焰做出最後一次努力,伸出長長的火舌,刺向寨子裏的可燃之物,突然間,大雨傾盆,火焰灰溜溜地退下。
人群呆了一會,不約而同地發出歡呼,又不約而同面朝韓孺子跪下,衣裳濕透、手腳沾泥,他們都不在意。
“真龍天子,我跟你說過,他就是真龍天子。”
東海王也跪下了,沒辦法,侍衛用力按他的肩膀,想站也站不住。
他既驚訝又羨慕,韓孺子的運氣太好了,雖說夏季裏的雨很頻繁,可是偏偏趕上這個時候降下一場,真是奇迹。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韓孺子沒準備好,一開始就陷入慌亂的話,這場雨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韓孺子站在雨中,接受衆人的跪拜,他不怎麽相信神佛,可是此時此刻,他的确有了一種天命在身的感覺。
雨水澆灌全身,他卻感到全身燥熱,在心裏對自己說:“我是皇帝,我是皇帝……”
雨來得急,去得也快,真的就像是專門來撲滅這場火的。
夜色卻沒有消退,沒有了火焰,還顯得更黑一些,被澆成落湯雞的韓孺子轉過身,衆多義兵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心中越發敬畏,全都匍匐在地,連那些官兵也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一朝富貴,幸勿相忘,無論過去多久,我必記得今日的追随者。晁将軍——”
晁化和同伴已經回來了,同樣被這場雨驚得目瞪口呆、跪倒在地,聽到召喚,在泥水中膝行向前,“末将在。”
“去将晁主簿寫下的名冊拿來,從今以後,它要一直留在我的左右。”
“是。”晁化叫上一人,與他一塊去議事廳裏将木門擡出來,恭敬地站在“皇帝”身後。
“萬歲!”義兵齊呼。
韓孺子知道,他又能将這些人留住一段時間了。
可危機還沒有解除,等呼聲漸弱,韓孺子問晁化:“湖上情況怎樣?”
晁化極其恭敬地回道:“我們鑿沉了一隻小船,正好趕上下雨,敵人撤退了。”
雨持續的時間不長,南軍樓船很快還會再回來,韓孺子下令出發,他還不知道要去哪,隻想先離開河邊寨。
衆人當中隻有東海王不相信“真龍天子”的說法,老天若是真在保佑韓孺子,就不會讓他退位,淪落到這樣一個鬼地方。
他考慮的問題更現實一些,一身泥濘地走到韓孺子身邊,“你打算怎麽辦?不會還指望着老天幫你吧。”
看到東海王,韓孺子反而有了一個想法,“南軍打着柴家的旗号進攻河邊寨,說明你我二人并無死罪。”
“那又怎樣?還是得死。”
“咱們去南軍、去京城,向崔太傅和太後問個明白,要讓滿城皆知。”
東海王啞口無言,好一會才說:“等你逃出包圍再說吧。”
充當前鋒的幾隻百人隊已經走出寨子,突然發出喊聲,似乎一出去就與敵人遭遇,韓孺子正要下令開戰,前方又傳來興奮的聲音,“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回來了!”
金垂朵回來了,還帶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