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廚子,也是刀客,在江湖中頗有些名氣,卻極少與江湖人來往,他那副表情足以攆走絕大多數想與他套近乎的人,即便是在幹活的酒樓裏,也沒人敢自稱是他的朋友。
這樣一個人突然冒出來,韓孺子驚訝之餘,起碼能猜出他是追蹤金純忠而來,其他人卻完全不可理解,尤其是瘋僧光頂,與不要命有過節,和尚的特點是越生氣越要笑,問道:“不要命,誰邀請你來的?”
光頂召集衆多江湖人物的時候,可從來沒考慮過這位廚子。
“沒人邀請我,我出來買魚,正好趕上了。”不要命随意撒謊,将手中的鬥笠扔掉,随手從腰後拔出兩柄一尺多長的短刀。
這個謊言漏洞百出,可他一亮刀,沒人在意謊言,也都舉起手中的兵器,本來就很微妙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
“你真知道誰是内奸?”光頂笑着問道,雙手在背後輕輕揮動,示意同來者小心戒備,他了解不要命的風格,廚子一出手必定勢不可擋。
不要命走到光頂面前,目光陰狠,好像與和尚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内奸就在這裏,他要拿到第一手消息,向官府邀功請賞。”頓了一下,他繼續道:“十五年前,你被我砍過一刀,我還以爲你從此苦練武功,還要再找我報仇呢。”
光頂仍然微笑,“本來我是這麽打算的,可是在寺廟裏待久了,我突然醒悟,跟一個廚子争什麽呢?打敗你并不能讓我名揚天下,也得不到金銀财寶,無非就是發洩心中怒氣而已。可我學會了用佛經化解怒氣,比打架更容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
瘋僧說念經就念經,以此表示自己正怒火中燒。
“佛經能化解怒氣,可能化解我的刀嗎?”不要命厲聲問道,話剛出口,好幾個人沖上來保護瘋僧,不僅那些江湖人敬重瘋僧,東海王、林坤山也都不能讓光頂死在這裏。
隻有韓孺子沒動,他手下沒有高手,參與不了這種事情。
不要命的身手還跟年輕時一樣幹脆利落,大喝一聲,沒有砍向瘋僧光頂,而是斜沖出去,快逾奔馬、狠似猛虎,數柄刀劍擦身而過,他全不在意,不愧于自己的名号。
匡裁衣也是救僧者之一,怎麽也沒料到自己才是不要命的目标。
其他人也都沒料到。
不要命出招全無章法,完全是街頭路數,沖到敵人懷裏對着兩肋各插一刀,用頭頂着匡裁衣又跑出數步,轉身退到一邊,大聲道:“匡裁衣就是内奸!”
衆人一愣,停止追趕,隻是将不要命團團圍住。
匡裁衣兩肋血流如注,惱怒交加,嘴裏擠出一聲“我”,倒地而亡。
三柳巷匡裁衣在京城内外名氣不小,光頂帶來的江湖人當中有兩位與他關系不錯,眼見他命喪于此,不由大怒,揮刀沖向不要命。
不要命真是不要命,也不抵抗,将雙刀往地上一擲,昂首道:“匡裁衣是内奸,殺我者是他的同夥。”
兩人的刀離不要命的肩頭隻有兩三寸,卻都停下了。
不要命眼都不眨。
瘋僧光頂也糊塗了,大聲道:“等等,讓他說話,别讓匡裁衣死得不明不白。”
不要命震懾住了全場,那兩人慢慢收回刀,仍做好出刀的架勢,防止不要命再次偷襲。
東海王湊近韓孺子,低聲問:“你哪找來的這個家夥?”
韓孺子嗯了一聲,什麽也沒說,專心聽不要命的解釋。
“匡裁衣這個人貪财好利,他在小春坊三柳巷開裁衣鋪,我在小春坊醉仙樓當廚子,離得不算遠,那天下午,他和兩人來酒樓吃酒,在雅間裏嘀嘀咕咕,我偷聽了幾句。原來那兩人是朝廷鷹犬,專爲‘廣華群虎’做事,讓匡裁衣替他們收集消息,許諾事成之後重賞十萬兩雪花銀。”
廣華群虎是一批刑吏,專爲太後做事,京城的人都聽說過。
不要命義正辭嚴,匡裁衣又的确有些貪财,一時間誰也反駁不了,匡裁衣的一個朋友問:“除了你,還有别的證人嗎?”
不要命上前一步,那人手裏握刀卻吓得後退兩步。
“有證人還叫偷聽嗎?”不要命厲聲道,轉向瘋僧光頂,“我問你,匡裁衣是不是主動與你接洽、要求入夥的?是不是出手大方給你提供不少資助?是不是事事參與、對你們的計劃了解得一清二楚?”
瘋僧笑不出來了,呆了一會,說:“可這也不能證明匡裁衣就是内奸啊。”
“嘿,虧你們自稱江湖好漢,做事忒不灑脫,等我找來證人、證物,你們全都死光啦。”不要命的目光看向韓孺子,“你接到一封信,那裏說得很明白吧?”
“很明白。”韓孺子咳了一聲,正要說下去,東海王打斷道:“信是誰寫的?”
“不可洩露。”韓孺子瞥了一眼身邊的馬大,馬大呵呵笑道:“對,不說,打死也不說。”
瘋僧光頂等人來得晚,不知道信是怎麽回事,反而更覺神秘,全都看向“皇帝”。
“朝廷沒有忘記去年的宮變,更沒有原諒江湖人,隐忍至今,隻是想一網打盡,同時還要一箭三雕。”韓孺子停頓片刻,等大家的興緻更高一些之後,繼續道:“這第一雕自然是江湖人,你們聚在一起準備起事,免去了朝廷四處追捕的麻煩。第二雕是崔家……”
“太後想說崔家和江湖人勾結造反嗎?嘿,太後去年就可以這麽做,她可沒敢。”
“今年不一樣了。”韓孺子越說越平靜,好像真有一封告密書信藏在懷中,“北軍已經恢複幾分實力,足以與南軍對峙,隻需五天,最多十天,各方軍隊就會趕來,一同讨罰造反的崔家。”
東海王臉色微變,“各地的太守、刺史盡是崔家的門生,我怎麽沒聽說……”
“等你聽說的時候就已經晚了。”韓孺子冷冷地說,然後對瘋僧等人道:“朝廷要射的第三隻雕就是我,江湖人當中被收買的不隻是匡裁衣,還有其他人,時機一到,他們會趁亂将我殺死,然後歸罪于諸位,朝廷沒有弑君之名。”
如果說大家對不要命的話隻信四五分,對十四歲的“皇帝”侃侃而談的這套陰謀卻信了八九分,馬大握着拳頭憤怒地說:“原來朝廷這麽陰險。”
“這麽說,這次起事真的不可能成功?”瘋僧光頂茫然道。
“絕無可能。”韓孺子突然發現,自己即将獲得的利益不止于此,馬上補充道:“而且所有參與此事的江湖人姓名都已落入朝廷手中,一個也逃不掉。”
衆人大驚,馬大問道:“我的名字也被記錄了?記的是驢小兒還是馬大?”
“你們不是江湖人,不好說。”韓孺子含糊道,看向瘋僧光頂,“如今隻有一個辦法能躲過此劫……”
光頂還沒開口,東海王大怒道:“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太後沒這個本事,就算她有防備,有十萬南軍做後盾,你們怕什麽?”
光頂帶來的一名江湖人說:“南軍在南邊,我們可是在京北起事。”
“頂多三天,南軍就能占據京城,到時候北軍自然潰散。”東海王大步走到林坤山面前,“望氣者欺騙過崔家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吧?”
林坤山邊笑邊搖頭,“第一次就是誤會,怎麽會有第二次?嗯,陛下既然接到了信,自然有可靠的消息來源,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沒有退路可言……不如這樣,請東海王與光頂大師一塊前往京北懷陵,有你在,大家也就不擔心南軍會晚來一步了。”
光頂等人紛紛點頭,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東海王大吃一驚,就算太後毫無防備,他也不會前往京城冒險,那些江湖人就是一塊誘餌,在北軍的進攻下堅持不了多久。
“不,我不去,我在南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東海王的拒絕成爲光頂等人完全相信韓孺子的最後一個理由,光頂上前道:“陛下有什麽打算?”
“朝廷準備充分,不可與之争鋒,諸位如果相信我,就将懷陵的其他好漢都叫過來,加入義軍——随我去與匈奴交戰。”
從起事奪取帝位到前往邊疆效力,其間的轉折實在太突兀,衆人都沒反應過來,連東海王都糊塗了。
韓孺子馬上解釋道:“咱們準備起事,朝廷也知道咱們要起事,但是旗幟畢竟沒有豎起來,對于天下人來說,起事并不存在。可人已經聚齊,不能就這麽散了,更不能讓朝廷各個抓捕,前往北疆隻是權宜之計……”
東海王怒極反笑,“哈哈,太後爲什麽會同意你組建一支軍隊、率軍去與匈奴交戰?”
崔小君的信送來還不到半個時辰,韓孺子先是震驚,随後接受,現在已經有了初步的計劃。
“爲什麽非要取得太後的同意呢?”韓孺子擡高聲音,“匈奴進攻的是大楚,一旦北疆失守,天下蒼生皆會蒙難。所以抗擊匈奴人人有責,我要率軍直奔北方,到時候,由不得朝廷不同意!”
灘塗之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努力理解“皇帝”的這番話,連望氣者林坤山也皺起眉頭,這與他們最初的計劃偏差太大了,東海王臉色連變幾次,最終他忍住了。
江湖人已被說服,在這裏他和十幾名衛兵不占優勢,可他還有備招,此刻的河邊寨應該已經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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