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新人”,韓孺子心懷惴惴,結果這裏卻與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樣,裝飾得精緻清新,迎來送往的仆人跟皇宮裏的太監一樣小心謹慎,如無必要,幾乎從不開口,連走路都沒有聲音。
蔣宅的主人是名四五十歲的男子,身材高大,一捧醒目的髯須,穿着打扮像是一名員外,親自迎接柴韻,引向内室,一路谑笑,即使柴韻揪胡子,他也不惱,笑得很開心,對倦侯他則非常客氣,沒有表露出特别的興趣。
“柴小侯,你得賠我損失。”在房間裏,主人佯怒道。
“咦,我們剛進來,連酒還沒喝一杯,何來損失一說?蔣老财,你想錢想瘋了!”柴韻也不惱,知道對方還有話說。
蔣老财正色道:“柴小侯是知道的,能在我這裏稱爲貴客的沒有幾位,柴侯算一位,還有一位你認識。”
柴韻臉色微沉,“崔騰。”
“對啊,現在倒好,柴小侯一出手,崔二公子估計好長一段時間不會來我這裏,你說,這筆損失應不應該算在你頭上?”
柴韻大笑,一把揪住那捧胡子,“你個老滑頭,賬算得倒清。行,崔騰不來,我多來兩次不就得了?況且,我不是帶來新人了?”
蔣老财向倦侯笑着拱手,點到即止,退出房間,安排歌伎和侍酒者。
房間仿古制,衆人席地跪坐,身前擺放食案,柴韻與倦侯坐主位,張養浩等四人分坐兩邊,六名年輕女子侍酒,兩名歌伎輪流唱曲,調子都很舒緩,有幾曲頗有悲意。
沒人說話,公子們傾聽曲子,侍酒者盡職斟酒,不出一言。
韓孺子聽先生講過《樂經》,裏面盡是微言大義,真說到鑒賞力,基本爲零,隻覺得唱曲者哼哼啞啞,毫無趣味可言,柴韻卻聽得頗爲入迷,偶爾還跟着哼唱,興之所緻,幹脆側身卧倒,枕在身邊侍酒者的腿上。
侍酒者熟練地向柴韻嘴裏小口倒酒,另一隻手輕拂膝上人的鬓角,好像他是一條聽話的小狗。
曲風至此一變,兩名歌伎顯然非常了解柴小侯的心事,憂傷轉爲靡麗,眉目傳情,卻又半遮半掩,即便是從無經驗的韓孺子,也能聽出曲中的挑逗之意。
張養浩等人都已放開,與身邊的侍酒者耳鬓厮磨。韓孺子不喜歡這種事,低着頭默默喝酒,侍酒女子幾次靠近,他都不做回應,女子很乖巧,向柴小侯望了一眼,不再有更多動作,隻是老實斟酒。
柴韻起身,侍酒者和歌伎會意退下,他笑着問道:“倦侯不喜歡這裏嗎?”
“香味太重,熏得我頭疼。”韓孺子想了一會才找出借口。
其他五人大笑,柴韻道:“我明白了,是我太急,不該帶倦侯來這種地方,走,到别處玩去。”
“這裏其實也不錯。”韓孺子有點擔心柴韻會将自己領到更不堪的地方去。
柴韻卻是想起什麽就必須實現的人,起身向外走去,張養浩等人興緻正濃,隻能戀戀不舍地起身跟随。
另一間房裏,杜穿雲和幾名仆人正與一群侍酒女子打得火熱,杜穿雲年紀不大,懂的卻不少,正神采飛揚地講笑話,逗得衆女咯咯嬌笑,手中酒壺不停灑酒。
柴韻往裏面看了一眼,扭頭對倦侯說:“這小子是個玩意兒,倦侯願意将他讓給我嗎?出多少錢我都願意。”
“他不是仆人,是我請來的教頭……”韓孺子可不會将杜穿雲讓給任何人。
柴韻也是說着玩,拉着韓孺子就走,“就讓他們在這兒玩吧,咱們去别處。”
韓孺子想叫杜穿雲,其他公子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推着他就走。
天已經黑了,六人跳上馬,将仆人扔在蔣宅,縱馬在街上奔馳,柴韻已有些醉意,放聲呼嘯,驚得路人紛紛躲避。
回到北城之後,柴韻收斂一些,情緒又變,居然憂國憂民起來,與倦侯并駕而行,說道:“倦侯大概覺得我隻是一名酒色之徒,其實我何嘗沒有淩雲之志?可是有什麽用?大楚已然如此,與其費力不讨好,不如随波逐流,倦侯以爲呢?”
“我現在就在跟着你‘随波逐流’,連去哪都不知道。”
“哈哈,倦侯還是皇帝就好了,我願意從此不碰酒色,專心給你當一名忠臣。”
一提起“皇帝”二字,張養浩等人都自覺得放慢速度,離他們遠一點,話無遮攔不僅是膽量,更是一種特權,柴韻有,他們沒有。
韓孺子搖頭,“在皇宮裏最開心的時候也不過是天氣變好一點,哪有機會夜馳京城?”
“說得好!”柴韻鞭打坐騎,加快速度,韓孺子等人追随其後。
路上遇上一隊巡街官兵,柴韻也不減速,當着官兵的面拐進一條巷子裏,官兵大呼小叫地追了一會,也就放棄了。
“跟官兵不能講理!”柴韻大聲道,興奮勁兒又起來了,“越講理,他們越懷疑你有問題,能跑就跑,他們都很懶,不會追太久,而且一旦追不上,他們也不會上報,以免擔責任。”
話是這麽說,可也隻有柴韻這樣的人敢于實踐,萬一被捉,他有辦法逃脫懲罰,别人斷然不敢嘗試,張養浩等人緊緊跟在柴韻身後,神情慌張,直到身後再無追兵,才放肆地大笑。
六人騎馬在街巷中轉來拐去,韓孺子隐約覺得路徑有些熟悉,他嘴上說要“随波逐流”,心裏卻沒做好準備,忍不住又問道:“咱們這是要去哪?”
柴韻沒有回答,過了一會他勒住坐騎,“到了。”
這裏顯然是某座府第的後巷,韓孺子正努力辨認,張養浩吃驚地說:“這不是崔宅嗎?”
韓孺子想起來了,這裏的确是崔宅,他從前來過,走的是正門,因此沒有馬上認出。
“沒錯,就是崔家,咱們來跟崔騰開個小玩笑。”柴韻興緻勃勃,又往前走出一段路,指着一扇門說:“崔騰受了驚吓,不敢回内宅,肯定住在這裏。”
張養浩開始害怕了,拍馬上前小聲勸道:“柴小侯已經赢了……”
柴韻神情立變,冷冷地斜睨張養浩,“你怕了?”
“不不……”張養浩更怕眼前的人。
“你從前跟崔騰玩過,不想得罪他?”
張養浩露出讪笑,“崔二昨天連膽都吓破了,誰願意跟這種人玩?”
柴韻這才笑了,咳了兩聲,向同伴們各看了一眼,突然縱聲高呼:“崔騰,出來爬樹啦!”
柴韻連喊幾聲,停下來又看向同伴,張養浩等人既害怕又興奮,也跟着大叫崔騰爬樹,隻有韓孺子沒開口,在一邊笑着傾聽,心裏卻在感慨,勳貴本應是大楚的根基,卻已衰落成這個樣子,皇宮裏的人大概永遠也看不到、想不到,自己還曾經幻想過張養浩會是未來的猛将與忠臣,其實隻是一廂情願。
後門突然被推開,從裏面沖出一大幫人,手持刀槍棍棒。
柴韻早有準備,拍馬就跑,大笑不止,張養浩等人跑得更早,其中一人甚至跑在柴韻前頭,隻有韓孺子沒經驗,跑慢一步,一根棍子從身後飛來,擦肩而過,把他吓了一跳。
身後的叫罵聲漸漸消失,柴韻放慢速度,對追上來的倦侯笑道:“這隻是一個尋常的夜晚。”
韓孺子笑着搖頭,這些人的玩法的确超出了想象,他還感到納悶,宗正府、禮部平時嚴肅得跟獄卒一樣,連走幾步路都有規定,難道對勳貴子弟們的胡鬧一無所知?或者知而不管,就跟那些巡街官兵一樣,追不上就幹脆當事情不存在?
夜色越來越深,柴韻的玩興也随之越來越濃,繼續走大街、拐小巷,中途又撞上一次官兵,來不及加速逃跑,柴韻幹脆停下,與帶頭的軍官打招呼。軍官顯然認得柴小侯,不僅沒有呵斥,還熱情地送行一段路。
在一條特别安靜的街上,柴韻再次停下,指着前方的一座府第,“倦侯知道這是誰家嗎?”
韓孺子早就繞暈了,對這裏毫無印象,在夜色中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于是搖頭,“不知道。”
“這裏就是歸義侯府第,咱們去拜訪京城第一尤物吧。”
韓孺子一驚,“這不好吧……”
柴韻笑道:“倦侯真是老實人,這回不是突然襲擊,也不是趁夜尋香,咱們是受邀而來。”
“受邀?受誰的邀?”
“當然是美人胡尤。”柴韻拍馬前行,“全要感謝倦侯,是你出的主意,才能讓我得到美人的注意,今早受邀,約我子夜會面。”
韓孺子此前建議柴韻師出有名,可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結果,“既然是約你,我們跟着不合适吧。”
“有什麽不合适的?胡尤豔名遠播,誰不想看一眼真容?你們都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有此機遇,我怎可獨享?”
韓孺子還在想借口拒絕,張養浩等人卻都激動不已,一個勁兒地感謝。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種事我見多了,萬一胡尤令人失望,你們得替我做個見證,今後再有人提起胡尤,咱們一塊打他的嘴。”
“如果胡尤真是天下無雙的美人呢?”一人笑着問道。
“想我柴某也配得上胡尤之美,那就請諸位替我揚名。”柴韻十分得意。
歸義侯府的正門不開,一行人騎馬在牆下緩行,很快張養浩指着前方說:“有了。”
一道木梯斜斜靠在牆邊,靜候佳客。
(推薦一下讀者也是作者“居簡”的武俠小說《飒飒西風》,對傳統武俠感興趣的讀者,可去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