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子弟打架跟普通人也沒有多大區别,約好時間、地點,見面之後先是互相挑釁、揭老底,衡量對方實力,都覺得己方勝算大,那就是一場混戰,一方膽怯,引發的就是追逐戰,如果有大人物居中勸說,也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柴韻和崔騰的這一戰沒有勸說者,一位是衡陽主寵孫,一位是崔太傅之子,沒人敢趟渾水。
時間是下午,中午吃飽喝足,正好發洩過剩的精力。
地點是西北城的一座荒園,這裏曾經屬于某位王侯,多年無人居住,隻有一名老仆留守,一見情形不對,早躲進屋子裏呼呼大睡。
園内雜草叢生,暗藏條條小路,全都通向一塊空地,空地緊挨一座半毀的亭子,周圍立着三五棵高樹,幾條野狗蹿來蹿去,一發現有人來,驚慌逃跑。
崔騰一夥先到,占據了半座亭子,七八十人,一多半是貴公子,剩下的大都是奴仆,真正的武師隻有五個人,站在最前方,一個個昂首挺胸,手持齊眉棍。
柴韻的隊伍來得稍晚,人數卻更多一些,将近百人,同樣一多半成員是勳貴子弟,武師更少,隻有三個,杜穿雲不算在内,他穿着仆人的服裝,跟随在倦侯身邊,他的任務是趁亂活足崔騰。
張有才也想來,被韓孺子拒絕。
韓孺子本以爲這次約架也會選在夜裏,柴韻卻想着晚上回去給老祖母請安,因此希望天黑之前結束戰鬥。
看到滿園子半人高的芳草之後,韓孺子放心了,在這裏孟娥完全可以隐藏起來保護他。
老實說,他挺喜歡今天的感覺。
太陽升起不久,他們就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許多人之前已經見過面,這回就算是“老朋友”了,對廢帝的敬畏與警惕逐漸消失,幾杯酒下肚,他們也敢過來跟倦侯打招呼,其中數人跟張養浩一樣,在皇宮裏當過侍衛,面對廢帝發出拐彎抹角的感慨——更像是興災樂禍,可這總比視而不見要好一點。
等到柴韻親自出面再度向衆人介紹倦侯時,大家的熱情達到了頂峰,韓孺子發現,如果别看得太認真,也别想得太多,他能接受這些熱情,甚至可以小小地感動一下。
這份幻覺是被張養浩無意打破的,衆人當時正要出發,一片混亂,他走過來,已經喝多了,摟着倦侯的肩膀,大着舌頭說:“這樣……多好,從前我瞧你就不是……當皇帝的料,你缺少那個……那個氣度,一看就不自信,現在你就好多了……好多了,哈哈。”
張養浩大概是好心,韓孺子聽在耳中卻如萬針攢心,臉上擠出微笑,“你也不錯,比在皇宮裏自在。”
張養浩指着倦侯不停晃動手指,似乎要說幾句發自肺腑的真心話,被朋友拽開,加入到出門的隊伍中去。
杜穿雲緊跟倦侯,低聲問:“看準時機,别等我被人砍得不能動了,才想起來把劍給我。”
“放心吧。”韓孺子拍拍貼腿垂下的短劍,偷偷攜帶兵器的人不隻他一個,大家的想法都一樣,萬一對方帶着兵器,自己不能吃虧,反倒是三名武師隻帶棍棒。
韓孺子暗自敬佩一劍仙杜摸天,他是真正的老江湖,沒讓杜穿雲帶劍。
兩夥人在荒園中相遇,最先吵起來的不是帶頭人柴韻與崔騰,而是各自的同伴。
“張三,你竟然敢來!欠我的銀子還沒還,今天咱們做個了斷。”
“李四,上次挨打不夠是吧,今天還得再打!”
“二哥,你怎麽在那邊?咱們家可不出叛徒。”
……
這些勳貴子弟彼此都認識,恩怨不少,一開始還以認人爲主,吵得不算激烈,慢慢地怒氣上升,開始有人動手,你掄我一拳,我踢你一腳,被朋友和仆人們拉開,今天的主角畢竟不是他們。
柴韻越衆而出,舉起右臂,雙方都安靜下來。
“崔騰,别躲在後面了,出來說話。”
崔騰從五名武師身後走出來,站在台基上,居高臨下,“行啊,小柴子,找來不少人,沒把你的乳母也叫來?你一害怕的時候不就喜歡吃她的奶水嗎?”
柴韻大笑數聲,“崔騰,你出門的時候剛和你家老君聊過天吧,嘴巴一樣臭。”
“少廢話,咱們比人頭,然後開打。”崔騰顯然不是第一次約架,頗講規矩。
“等等。”柴韻高舉雙臂,吸引衆人的注意,然後大聲道:“諸位公子,今天這一架要打得明明白白,這位崔騰崔公子,大家都認識,乃是當朝太傅、南軍大司馬崔宏之子,仗着家中的勢力,強行向歸義侯的女兒求親。歸義侯一家向往衣冠禮儀之國,不遠千裏前來投誠,天子當年親迎城外……”
“你在說什麽?”崔騰打斷柴韻,一臉的莫名其妙,這可不是他記憶中的小柴子。
柴韻不理他,繼續道:“歸義侯一家奉公守法、老實本分,多年來從未惹過是非,可就是這位崔公子,仗着父親的權勢,強行提親,歸義侯不同意……”
崔騰臉紅了,怒道:“誰說歸義侯不同意了?他說女兒還小,要等兩年……再說這關你屁事?你不就是垂涎胡尤的美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今天來見你是要秉持公道,不能讓你敗壞大楚的名聲,讓歸義的匈奴人以爲大楚都是你這種仗勢欺人的無恥之徒。”
崔騰脾氣本來就暴躁,被柴韻一番話說得義憤填膺,伸出手臂,抖了好一會才吐出幾個字:“打,給我打斷他的賤骨頭!”
仆人先沖上去,他們手中也都拎着長短不一的棍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後一通胡掄,嘴裏哇哇大叫,半天也打不着一下。
雙方的武師更講究些,推開奴仆,互相抱拳行禮,說了幾句,捉對厮打,崔騰一方多出兩名武師,站在邊上掠陣,沒有加入戰團以多敵少。
勳貴子弟們随後參戰,空地太小,他們沖入附近的雜草叢中打鬥,都很小心,沒有拿出自己藏着的兵器。
柴韻和崔騰大叫大嚷,一會隔空對罵,一會指揮他人,忙得不亦樂乎。
也有一些人自恃身份,拒絕參戰,向兩邊退卻,隻在嘴上助威。韓孺子就在這些退卻者當中,杜穿雲已經沒影,他要趁亂活捉崔騰,這時不知躲到哪去了。
戰場越擴越大,加入的人也越來越多,可是真打的沒有幾對,除了那幾名武師,其他人都想以多欺少,少的一方通常轉身就跑,與大量同伴彙合之後,反身再追。
慢慢地,韓孺子離空地越來越遠。
這跟他想象中的打鬥不太一樣,他還以爲武師們會一個接一個地上場比武,其他人隻管叫好呢,結果這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混戰,混亂到分不清誰和誰是一夥的。
一名少年舉着棍棒,大喊大叫着撲來,韓孺子覺得自己好像在柴府中見過此人,正想仔細辨認,棍子已經砸過來了,他不想打架,轉身就跑。
在草叢中沒跑出多遠,追趕者沒影了。
韓孺子感到失望,還有幾分可笑,原來這真是一場勳貴子弟之間的混戰,沒有章法,沒有陰謀,連唯一說得過去的借口,都是他想出來的。
早知如此,他真不應該接受柴韻的邀請。
可事已至此,總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他身上還有杜穿雲的短劍,于是韓孺子轉身往回走,結果迷失了路徑,到處都有人聲,他分不清方向。
“嘿,你也來了。”附近的一個聲音說。
韓孺子轉身看去,居然瞧見了東海王。
“我剛才沒看到你。”韓孺子立刻警惕起來,四處張望。
東海王從草叢裏走出來,獨自一個,連名仆人都沒有,“我坐在亭子裏,真是要命,本來說好先比爵位的,沒想到說打就打。嘿嘿,我就猜到柴韻肯定會拉攏你。”
東海王看上去比在皇宮裏正常多了,沒那麽嚣張跋扈,看到韓孺子好像還挺親切。
“我也猜到你會來。”韓孺子打量東海王,按道理,他們各站一方,應該打一架才對,他的内功雖然還沒有什麽起色,跟着杜氏爺孫好歹蹲了幾個月馬步,練過一套拳法,不怕手無寸鐵的東海王。
“你不是真要打架吧?”東海王止步笑着說,左右看了看,見沒有外人,繼續道:“争奪帝位才應該拼個你死我活,爲這兩個家夥,值得嗎?”
韓孺子也笑了,馬上又沉下臉,“林坤山和報恩寺的瘋和尚是你指使的吧?”
東海王聳聳肩,“沒錯,是我,你爲什麽不老老實實地去小南山暗香園呢?讓我白費周折。”
沒想到對方承認得這麽痛快,韓孺子不由得愣住了。
“我若想害你,用不着這麽複雜的計劃,其實我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麽?”
附近傳來叫喊聲,似乎有一群人沖過來,東海王道:“今晚子時,齊王府後巷,有膽子你就來見我,我一個人,你帶幾個都行,咱們聊聊皇帝的事情,還有楊奉。走吧,回去勸勸,柴韻和崔騰都是瘋子,别讓他們真惹出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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