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剛下馬,張有才與杜穿雲分侍左右,與對邊的人群相比,他這邊勢單力薄,杜穿雲甚至做好了打架的準備,根據他的江湖經驗,這種誰也不說話的對峙,乃是大打出手的前兆。
倦侯位比諸侯王,出門前,府丞特意提醒他,不要搶在主人前面行禮,衡陽侯一家再有權勢,柴韻也隻是一名散騎常侍,在地位上比倦侯低了一大截。
所以韓孺子沒動,柴韻打量他,他也打量柴韻,順便掃視柴韻身邊的跟随者,沒有看到東海王或者崔騰的身影,不禁略感失望。
柴韻皮膚白晰,玉雕般的臉上沒有一點瑕疵,要不是眼神中戾氣過重,倒有幾分像是穿上男裝的少女。
崔小君提醒過倦侯,千萬不要取笑柴韻的陰柔之氣,據說他曾經爲此殺人,被殺者并非普通百姓,家人卻也不敢告官,隻能忍氣吞聲。
眼前的青年全身都是嬌慣氣,可說他親手殺人,韓孺子還是覺得很難相信,傳言總是誇大其辭,朝堂與江湖莫不如此。
柴韻臉上突然露出笑容,燦爛而親切,眼中的戾氣一掃而空,更像天真的孩子了,隻是身材比較高大。他抱拳迎上來,大聲道:“終于把你盼來,可算能看清你的模樣了。”
“你見過我?”韓孺子抱拳還禮,這不是正式見面,一切從簡。
柴韻很自然地拉住韓孺子的一隻胳膊,轉身對衆人說:“去年我在皇城裏仰望倦侯,當時就在想,可惜了這樣一位人物,當什麽皇帝呢?說是至尊之身,其實勞心費力,比仆役還要辛苦,還不如咱們普通人家的孩子自由自在,沒想到他真就不當皇帝了。”
一群勳貴子弟當中,隻有柴韻自稱“普通人家的孩子”時坦然自若,也隻有他敢當衆提起廢帝的往事,或許是天真爛漫,或許是暗含諷刺,誰也聽不出來,反正跟着拊掌大笑就對了。
韓孺子也笑了,“那就不要讓我失望,讓我看看什麽是自由自在。”
“我沒看錯,我就知道能和你成爲朋友。”柴韻很高興,拉着倦侯的胳膊走向衆人,向他介紹十幾位來賓,都是王侯将相家的公子,頭銜多得記不住,還有五六個人,明明穿着貴人的錦衣,無論柴韻說什麽,都搶着附和,臉上的笑容就沒有完全消失過,卻沒有得到應有的介紹,好像他們隻是仆人。
衡陽主的七十壽誕正在前廳火熱進行,柴韻的小宴則在一座獨立的小院裏舉辦,地方雖說小些,勝在沒有長輩管束,對柴韻來說的确自由自在。
這是柴韻的獨立小王國,一伸手就有仆人送上斟滿的美酒,一句話就能引來滿堂喝彩,一咳嗽就有侏儒上來翻跟頭講笑話,一冷場就有客人搶着挑起新話題……
隻有韓孺子用不着太明顯地讨好柴韻,他是這裏最尊貴的客人,也是柴韻特意展示的“奇珍異寶”,兩人共坐主桌,享受衆星捧月的待遇,唯有一點韓孺子推脫不掉,他得喝酒,不停喝酒,杯中的酒剛喝下一點,馬上就會滿上,根本無從拒絕。
他覺得自己之前十幾年喝過的酒加在一起都沒有今天多。
酒過三巡,柴韻被家仆叫去給祖母磕頭拜壽,他前腳剛走,小院裏的氣氛急轉直下,剛才的熱鬧就像是一場夢境,做夢的人一醒,夢也就跟着破滅:谄媚者收起僵硬的笑容,稍事休息,侏儒和仆人狼吞虎咽地偷吃酒肉,客人們或茫然呆坐,或小聲交談,誰也不願意在主人缺席的時候浪費有趣的話題。
失去柴韻的陪伴,韓孺子一下子露出原形,他是廢帝,是“孤家寡人”,沒人過來跟他說話,甚至沒有目光願意看過來。
隻有張養浩是個例外,倦侯是他請來的,不能表現得太冷淡。
“倦侯喝得盡興嗎?”張養浩站在桌前,低聲問道。
韓孺子喝得暈暈乎乎,以爲自己在用很小的聲音說話,其實整間屋子裏的人都能聽到,“隻是喝酒聊天嗎?什麽時候玩骰子?”
張養浩會心一笑,“等天黑,不過今天不玩骰子,柴小侯有新花樣,輸赢更大,包倦侯滿意。”
柴韻還沒有繼承爵位,大家已經開始叫他“小侯”。
韓孺子也笑了,杜穿雲向他保證過,怎麽賭都不怕,于是探身在張養浩肩上重重拍了兩下,“有你三成。”
聲音還是太大了一些,張養浩臉一紅,急忙道:“不不,這回我一點不要,輸赢都是倦侯的。”
張養浩轉身要走,韓孺子一把抓住,“先給我透個口風。”
張養浩苦笑道:“我真不知道,總之柴小侯很會玩,絕不會讓倦侯失望。”
韓孺子放開張養浩,扭頭看向站在身邊的杜穿雲,杜穿雲正盯着桌上的殘酒,在江湖上,他算是有名号的人物,到哪都能得到熱情接待,站在一邊看别人盡情吃喝的經曆可不多。
“還等什麽?”韓孺子說。
杜穿雲一笑,再不客氣,拿起酒壺往嘴裏倒,也不用筷子,伸手抓起炖肉大嚼,然後對矜持的張有才說:“這就是爲什麽我不愛當太監,早晚我會重返江湖。”
張有才輕哼一聲,他是皇宮裏出來的人,就算肚子餓得咕咕叫、口水多得幾乎要流出來,他也得保持鎮定,絕不能給主人丢臉。
張養浩開了一個頭,一名少年勳貴走過來,向倦侯拱手道:“倦侯還記得我嗎?”
“你是中山王的外孫……”韓孺子回憶柴韻的介紹,怎麽也想不起名字。
“我叫文遣,家父現任涿郡太守。”
“哦,文公子,來喝一杯?”
文遣搖搖頭,湊近一些低聲道:“我押倦侯大勝。”
“押我什麽?”韓孺子沒聽懂。
文遣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瞥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杜穿雲,“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倦侯能找來這樣的壯士,賭什麽都不怕。”
“當然。”韓孺子還是沒聽明白,再想問的時候,文遣已經轉身走了。
韓孺子酒醒了一半,悄悄觀察,這才發現有些客人時不時向主桌偷瞄,感興趣的目标好像不是廢帝,而是那個一手酒壺一手肥肉的杜穿雲。
“扶我更衣。”韓孺子說,張有才立刻上前一步,攙着主人起身,然後伸腳踢了一下,杜穿雲才反應過來,放下酒肉,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扶住倦侯的另一邊。
院子不大,茅廁離正廳也不遠,倦侯離開之後,裏面似乎更熱鬧了一些。
“撒尿就撒尿呗,說什麽‘更衣’啊,我還想呢,咱們也沒帶多餘的衣裳啊。”杜穿雲向張有才抱怨。
張有才不理他,韓孺子走出茅廁,腳底還有些虛浮,頭腦卻清醒不少,“杜穿雲,你要小心,他們肯定查出你的底細了。”
“那又怎樣?反正我知道,京城最厲害的幾位骰子高手都沒來這裏,對這些公子哥兒,以一敵百我也能赢。”
韓孺子搖搖頭,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怎麽能将酒吐出來?”
杜穿雲二話不說,一拳擊在倦侯肚子上,随後讓開,韓孺子不由自主彎腰嘔吐,張有才輕拍主人的後背,“我還沒來得及提醒……”
韓孺子直起身,從張有才手裏接過巾帕,擦擦嘴,笑道:“好多了。”然後對杜穿雲說:“他們今天想賭的肯定不是骰子,等他們提出玩法的時候,你給我一點暗示,有把握赢,就……戳我一下,沒把握,就連戳兩下。”
“行,反正咱們必須得赢,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可就丢人了。”
三人向宴會廳走去,張有才說:“杜穿雲,你手勁兒大,可得輕點,這是咱們的主人,不是敵人。”
“是你的主人,我和爺爺留在府裏隻是還楊奉的人情,順便弄點銀子花花。”杜穿雲絕不承認自己低人一等。
柴韻已經回來了,正在廳裏轉圈,看到倦侯,臉色由陰轉晴,大笑着迎上來,“我還以爲倦侯偷跑了呢。”
“還沒盡興,怎麽會跑?”韓孺子笑道,發現廳内的氣氛沒有恢複最初的熱鬧,每個人都若有期待地看着柴韻。
外面剛是黃昏,柴韻看了一眼,正色道:“寡酒難飲,吃吃喝喝沒什麽意思,倦侯想玩點遊戲嗎?”
“正是爲此而來。”
“這個遊戲需要一點膽量。”
“韓某不才,膽量比酒量稍多一些。”
柴韻大笑,突然冷下臉,“那我就不客套了,倦侯知道崔騰這個人吧?”
韓孺子點點頭。
“算起來,崔騰還是倦侯的舅子,可我聽說你們的關系不是很好。”
“我聽說柴小侯與崔騰乃是好友。”
柴韻重重地一哼,像孩子似地跺了一下腳,“姓崔的王八蛋,我跟他不是朋友,是仇人,今晚就要去找他報仇,倦侯敢去嗎?”
“不是賭錢嗎?”韓孺子一愣。
“有錢,打傷一名武師,五百兩,打死,兩千兩,誰若是能活捉崔騰,我給他一萬兩。”說着說着,柴韻的目光轉向了杜穿雲,“你的劍術跟賭術一樣好嗎?”
杜穿雲的眼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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