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來不及與夫人告别,就被送進府外的馬車裏,在一隊太監和宿衛的護送下直奔皇宮。
當他從車裏出來的時候,發現目的地并非太後居住的慈順宮,而是一條狹長的破舊小巷,隐約眼熟,恍然想起,這就是母親曾被關押過的地方,心中一沉,以爲自己也要被囚禁起來。
數名太監不由分說将廢帝擁進一座小院,然後将他推進一間小小的屋子裏,從外面将門關上,沒做一句解釋。
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能坦然無畏,最讓人害怕的不是近在眼前的危險,而是茫然無知,房屋陰暗逼仄,飄浮着腐朽的味道,韓孺子就像是被扔進了一處陌生的地穴裏,從任何一個方向都可能有野獸撲來。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真想轉身砸門,求外面的太監将自己放出去,可他知道那沒有用處。
“陛下來了?”一個衰弱的聲音問。
韓孺子毛骨悚然,定睛看去,發現靠牆的角落裏有一張矮床,聲音就來自上面,“皇太妃?”
“嘿,我還是嗎?”
韓孺子慢慢走到床前,看到了那張憔悴的面容,半年不見,它已經失去往日的全部光澤,但是确定無疑屬于皇太妃。
被召進皇宮居然是爲了見皇太妃,韓孺子迷惑不解,“我還以爲……”
“以爲我死了。”皇太妃替他說下去,休息了一會繼續道:“太後怎麽舍得讓我痛快死掉?她要一點點折磨我……”
“是你要我來的?”韓孺子對皇太妃有幾分同情,可是實在不想聽她講述姐妹之間的恩怨。
“是嗎?哦,沒錯,是我要見陛下,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韓孺子同樣意外,又往前走出一步,“有什麽能幫你的嗎?”
“你是皇帝……”
“不,我不是皇帝,我已經退位一個月了。”
“太後沒有殺你?”
“看來沒有,我被封爲倦侯,有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過得很不錯。”
“自由自在?”皇太妃冷笑一聲,呼吸突然變重,劇烈地咳嗽了一陣,韓孺子想要扶她起來,皇太妃擡手拒絕,過了一會安靜下來,“怎麽可能有自由自在?你以爲自己飛上了天,其實身上還系着繩索,她輕輕一拽,你就會跌到地面上。”
“那也比一直待在地面上強。”韓孺子說,這裏即使不是皇宮,他也不會對皇太妃開誠布公。
“說這些沒用,我找你來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我已經退位了。”韓孺子提醒道。
“一個小忙,你不是皇帝,反而更容易些。”
“爲什麽找我?”韓孺子不記得自己虧欠皇太妃人情,恰恰相反,皇太妃曾經欺騙并利用過他。
皇太妃似乎忘記了那些事情,無力地擡起手臂,示意韓孺子走得更近一些,突然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病人的要求難以拒絕,韓孺子遲疑着在床邊坐下,屁股下面是一塊硬木闆,隻有一層極薄的褥子。
“我就要死了,不用再受太後的折磨。”
韓孺子從皇太妃臉上、手上看不到傷痕,她所謂的“折磨”顯然隻是一種說辭,沒能看到太後受到懲罰對她來說大概就是一種折磨。
“我的屍骨不可能進入皇陵,死後無法陪在思帝身邊,是我最大的遺憾。”皇太妃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城西有一座報恩寺,那裏有思帝的一塊替身牌位,替他出家消災的,那是他小時候……不管怎樣,那塊牌位肯定連着思帝的亡魂。”
皇太妃擡起床裏的那隻手,将一件東西塞到韓孺子手中,“這裏有我的魂魄,幫我把它挂在牌位上,隻有你能做這件事,你當過皇帝,鬼神也得讓你三分。”
韓孺子低頭看去,手心裏是一條玉制的白色小魚,兩隻眼睛卻是紅色的,尾巴上有孔眼,穿着一根錦繩。
“人死後真有魂魄吧?”皇太妃問道。
“有吧。”韓孺子合上手掌,“我不能保證什麽,但是隻要有機會,我就會去報恩寺,将它挂在牌位上。”
“這就夠了,你的話比宮裏的任何人都值得相信。”
韓孺子也撒過謊,可此刻實在不适合提起,他問道:“就這件事?”
“嗯,抱歉,我害過你,卻要求你幫忙。”
“太監們可能會将玉飾要走。”
“如果那樣,我就認命吧。”皇太妃歎息道。
她好像無話可說了,韓孺子起身,沒有告辭,輕輕走到門口,敲了兩下,外面有人将門打開,他走出陰暗壓抑的小屋,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感到一陣輕松。
一名太監走過來,盯着韓孺子的手掌,韓孺子也不做解釋,将手中玉飾交出去,太監接在手中,躬身道:“請倦侯在此稍候。”
太監匆匆離去,想必是拿着玉飾去見太後。
韓孺子不想回屋裏去見皇太妃,就在小院裏來回踱步,見太監們管得不嚴,他又到來院門外,站在巷子裏前後觀望,幾名太監互望一眼,沒有幹涉,但是跟着出來,分别站在兩邊,無聲地給倦侯規定了一個活動範圍。
韓孺子無意亂跑,隻想在寬敞的地方透口氣,可他怎麽也無法擺脫一個念頭:這裏曾經屬于他,哪怕隻是名義上的皇帝,他也能調動苦命人和宮門郎爲自己做事,現在他卻如囚徒一般站在這裏,說出的話對太監們不會再有半點威力。
隔壁的院子裏走出一名太監,衣衫褴褛,懷裏抱着幾根木柴,驟然見到巷子裏的馬車與人群,明顯吓了一跳,再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抛下木柴,跪在雪地上,垂頭發抖。
隻是一照面,韓孺子認出那人居然是前中司監景耀。
太後對沒見過面的謀逆者大肆殺伐,對身邊的不忠者似乎更願意網開一面,看着他們由高處跌落,在泥土中掙紮。
兩名太監走過去,對從前的頂頭上司連罵帶踢,景耀爬回院中,再沒出來,數根木柴散落在外面。
足足等了近一個時辰,請示的太監匆匆跑回來,“請倦侯上車。”
韓孺子坐在車裏,幾次掀簾向外窺望,以确認馬車真的是在駛往宮外,直到出離宮門之後,他才安穩地坐好,隻覺得渾身陣陣發軟。
在倦侯府門口,太監請倦侯下車,順便将玉飾歸還,仍是一句話不說。
倦侯府裏已經亂成一團,不停地派人前往皇宮打探消息,可是除了守在宮門以外急得跺腳,他們打聽不到一個字。
張有才一直守在外面,隻比倦侯早一步到家,全府的人幾乎都迎了出來,崔小君的眼睛都哭腫了。
韓孺子下車,命府丞賞賜送行的太監,向衆人笑了笑,然後牽着夫人的手徑回後宅。
“我以爲……我以爲……”崔小君怎麽也止不住眼淚,這回卻是喜極而泣,“我求老君,可她……”
“沒事,是皇太妃要見我。”
“皇太妃?”崔小君吃了一驚,總算止住淚水。
韓孺子拿出那條玉飾,将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太後居然允許你去見她,還允許你将玉飾帶出來!”崔小君更驚訝了,“你真要去報恩寺嗎?”
“既然答應了,有機會就去一趟吧。”
“我要跟你一塊去,報恩寺名聲很大,都說那裏的菩薩最靈,我要給你多燒幾柱香。”
“給咱們。”韓孺子笑道。
“你不會……再去皇宮了吧?”
“這可難說,朝廷典儀我必須參加,太後召見我也不能不去……”
“不不,我是說你想‘回’皇宮嗎?”崔小君第一次向夫君提出這個問題。
韓孺子搖頭,“那裏是一座監牢,皇太妃和景耀被囚禁在裏面,太後又何嘗不是?我不想回去,隻想有有朝一日能将母親接出來。”
崔小君靠在他的胸前,輕聲道:“那就好,我知道被人輕視的滋味有多難受,可我也知道争權奪勢的路有多難走,崔家危在旦夕而不自知,我真害怕你也陷進去。”
“我現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想争也争不了,你放心吧,我不會那麽愚蠢的。”
崔小君笑了,她喜歡現在的生活,越平淡越開心,挪開夫君的胸膛,她說:“等天暖一些,我要将後花園收拾出來,那裏地方很大,浪費就可惜了。”
“好,咱們一塊收拾花園。”
入夜不久,韓孺子去見楊奉,隻有這位總管白天時沒去門口迎接倦侯。
韓孺子并不在意,将事情說了一遍,最後問道:“太後到底是怎麽想的?”
楊奉搖頭,“别問我女人的心事,我不懂。”
在楊奉看來,倦侯此次入宮與朝廷鬥争并無關系,“你害怕嗎?”他問。
韓孺子盯着楊奉,好一會才道:“老實說,我被吓壞了,成王敗寇,可失敗者的遭遇比‘寇’要慘多了,相比之下,殺頭反而更仁慈些。”
“很好。”楊奉點頭道。
“很好?”
“如果一個人不了解面對的危險是什麽,那他的挺身而出隻是魯莽,不是勇敢。倦侯害怕失敗,說明你能做出正确的選擇了。記住,沒人逼你,即便隻做倦侯,也比你從前的生活要好得多。”
“倦侯的生活可得穩定?”
楊奉不語。
韓孺子早已做出選擇,“皇太妃說得沒錯,我的身上還系着一條繩索,不隻是太後,無論誰在另一端扯拽,我都會跌到地面。”
他頓了頓,“楊公無法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我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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