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罷,韓孺子回到書房裏,正房的卧室還在收拾,他仍要暫住此處。
房内擺着好幾隻木箱,裏面全是筆墨紙硯和扇子、佩飾等小物件,就是沒有書,看來以後還得自己去買。
張有才進來點上蠟燭,問道:“主人,真的不用我服侍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喜歡一個人待在書房裏。
入夜不久,蔡興海回來了,他這一天也沒有閑着,一直在外面奔波,終于帶回至關重要的信息。
“明天黃昏時分,倦侯夫人會從北邊的蓬萊門出宮,走華實巷、佛衣巷和疏影巷,從後門送入崔宅。”蔡興海吐出一口氣,“真是太過分了,夫人好歹曾是皇後,就算被廢,也有資格正大光明地出宮,從正門進家啊。”
韓孺子同情崔小君,更要将她接到倦侯府了。
楊奉的心思卻從來不在倦侯夫人身上,問道:“立帝之事可有消息?”
蔡興海歎了口氣,“太後将東海王留在了慈順宮,中司監景耀這些天頻繁往來内宮與南軍之間,看樣子是要立東海王。”
“東海王也算得嘗所願。”韓孺子心裏還是有點嫉妒的,一想到以後可能要向東海王跪拜稱臣,更覺難受。
楊奉坐在一隻箱子上,想了一會,說:“未必是東海王。”
蔡興海知道楊奉是個聰明人,可是更相信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外面都傳開了,說是崔太傅執掌南軍,要求太後必須立他外甥爲帝,否則就要血洗京城。我在北軍的時候,那邊的将士人心惶惶,都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開戰。”
“可你還是能帶一批人進城,說明北軍根本沒做好準備開戰。”楊奉說。
蔡興海撓撓頭,“沒辦法,北軍一團散沙,已經這樣多少年了,太後就算要與南軍對峙,也不會用他們。還有,我聽說好多大臣都跑去讨好崔太傅,進不了南軍大營就去城裏崔宅遞貼子送禮,崔家大門前已經車水馬龍幾個月了。”
楊奉笑而不語,蔡興海聊了一會告退。
楊奉站起身,“倦侯怎麽看。”
“我了解的信息太少,沒辦法做出判斷。”
“了解的信息太多未必就是好事,倦侯得學會見微知著。”
韓孺子想了一會,“昨晚你曾經讓我思考一件事:貴爲至尊,怎樣才能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嗯,你有答案了?”
“還沒有,我在想一個相反的問題:貴爲至尊,怎樣才能了解臣子的真實想法,這才是太後眼下最大的困境。”
楊奉點下頭,“設身處地,這是見微知著的關鍵,請倦侯接着說下去。”
“太後拖了五個月才讓我退位,期間謠言四起,如蔡興海所言,不少大臣投向崔家——或許這就是太後了解臣子真實想法的手段,觀其行,而不隻是聽其言。”
楊奉不置可否,擡手示意倦侯繼續說。
“有讨好崔家的,就有躲避崔家甚至反對崔家的,如此一來,太後就能看出大臣當中誰能站在自己一邊。”韓孺子沉思,想象自己就是太後、就是掌握大權的皇帝,事情慢慢變得明朗一些,“太後絕不會立東海王,東海王和我不一樣,他有崔家做靠山,立他爲帝,會給朝廷一個錯誤信息,讓大臣以爲崔家得勝、太後慘敗,那樣的話,她就再沒有翻身可能了。”
楊奉終于點下頭,“這正是我的猜測。”
韓孺子心中的困惑沒有消除,反而更深了,“這麽顯而易見的事實,崔太傅看不出來嗎?等得越久對他越不利啊,還有那些大臣,他們也犯同樣的錯誤嗎?”
楊奉微微一笑,“事情哪有這麽容易,倦侯隻設身處地想過太後,還沒想過崔太傅呢。”
韓孺子又想了一會,歎息一聲:“太難了,崔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崔太傅又奪回了南軍兵權,勝算頗大,尤其是太後讓我退位,無異于向崔家示弱。太後縱有神機妙算,未必能夠成功。怪不得有些大臣會投向崔家。”
“所以倦侯退位遠離紛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韓孺子笑了笑,退位容易再想奪回位置卻難,他也隻能坐山觀虎鬥,過過嘴瘾了,“那太後會立誰當皇帝呢?韓氏子孫不少,可是桓帝之子隻有我和東海王,立别人爲帝,她的太後之位就有點名不正言不順。難道她還是要立東海王,但是想到辦法震懾崔家和群臣?”
“明天夜裏大概就能知道結果了。”楊奉沒說自己的判斷,“太後與崔家的鬥争很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但是明日一戰至關重要,對倦侯也很重要。”
“東海王若是正常稱帝,崔家勢力大漲,太後在朝中的影響力就會下降,到時候再有人來殺我就不是爲了讨好太後,而是爲了讨好崔家和東海王。”
“休息吧,咱們在這裏隻是談論大勢,不用非得出結論,帝王之術有正有奇,大勢爲正,你來我往的交手爲奇,太後和崔太傅沒準會出奇招制勝,這是怎麽也猜不出來的。”
韓孺子卻沒辦法立刻心如止水,嗯了一聲,腦子裏還在不停琢磨,眼見楊奉已經走到門口,他說:“禮部官員見我如猛虎,難道他們提前了解到了什麽?”
楊奉停下腳步,“太後半年前破格提拔禮部尚書元九鼎,将他引入勤政殿,總不會是無緣無故吧。”
“那時候宮變尚未發生,難道太後早就想讓我退位?我母親隻是正好說到了太後心坎上?”
“别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可能永遠沒答案,有些事情隻有你到了那個位置才會明白。”楊奉推門出去,給倦侯留下一堆疑惑。
韓孺子自己脫衣、吹熄蠟燭,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崔家……”一想到崔家可能會将幾個女兒都嫁給東海王當皇後與嫔妃,韓孺子就覺得義不容辭,必須将夫人接回來。
可楊奉的輕松态度讓韓孺子感到意外,難道他認爲崔家在與太後的争鬥中必敗無疑,所以不在乎得罪崔家?
楊奉想利用二十名骁騎衛直接将倦侯夫人接入府中,計劃很簡單,執行起來卻不容易。
次日一早,張有才過來服侍倦侯的時候,說:“昨天去禮部鬧一下還真有效,咱們府外盡是官兵,從街頭到街尾得有上百名。”
不隻如此,由宗正府派來的府丞、府尉也開始正式履行職責,别的事情不怎麽管,對倦侯府的進出人等卻看得極嚴,姓名、相貌、事由、時間等等全都詳細登記在冊。
倦侯府的确安全了,卻也失去了一開始的自由自在,韓孺子覺得自己出門都困難,更不用說半路劫人了,心裏不由得有些着急。
楊奉卻一點也沒有急迫之意,他好像幹脆将今天的大事給忘了,整個上午都在與兩名府吏糾纏不休,這兩人是朝廷指派,既要爲倦侯服務,也是公開的監視者,楊奉則是侯府總管,雖然沒有品級,管的事情卻更多一些。
爲了争論雙方的職責範圍,以及誰的地位更高一些,楊奉與府吏展開了寸土必争的戰鬥,對方也不示弱,開口閉口這是宗正府的安排、這是多年的慣例。
眼見午時已過,韓孺子開始坐立不安,蔡興海跑進跑出,不停地給倦侯使眼色。
午後不久,蔡興海被逐出侯府,他不在指定的太監名單裏,又不是官奴,在府裏待得太久不成體統。
楊奉力争,最後還是屈服,親自将蔡興海送出府,一同被逐的還有杜氏爺孫,這兩人來曆不明,更不能留在府内。
表面看上去,楊奉在一連串争鬥中輸多勝少,身爲總管,能管的事卻越來越少,他也不停地搖頭跺腳,顯得很惱怒。
午後一個時辰,楊奉終于赢得一場小小的勝利,征得府吏的同意,要爲倦侯請一位教書先生。
經過一上午的争鬥,府丞與府尉早已疲憊不堪,聽說被請的先生是倦侯在宮中的師傅郭叢,勉強同意,郭叢曾在朝中爲官數十載,值得信任。
楊奉趁勝追擊,馬上就要去請師,而且是倦侯親自去請,“郭老先生的身份你們是了解的,幾個月前誅逆有功,蒙受朝廷重賞,若非年紀太大,本人堅決不肯入朝,現在至少是位尚書……”
府吏已經暈頭轉向,隻好點頭,但是提出要求,兩名府吏、二十名骁騎衛以及幾大部司派來的官兵都得跟随,絕不能再讓倦侯單獨騎馬招搖過市。
楊奉又争了一會,勉強接受了條件。
韓孺子乘馬車出行,不是那種面透風的華蓋馬車,而是轎子一樣的封閉車廂,大概是爲他特制的,因爲坐進去之後他發現兩邊的轎簾都被縫死了,沒法向外張望,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眼看離黃昏沒有多久,韓孺子怎麽算都覺得來不及,郭叢是名極講禮儀的古闆君子,光是見面就得用掉不少時間。
結果郭叢根本不在家,或許是想遠離朝廷風波,老先生一個月就已告老還鄉,回關東老家去了。
楊奉很是遺憾,跟來的兩名府吏卻很坦然,顯然早就知道此行必定無功而返。
韓孺子對楊奉卻隻有“佩服”兩個字,他們終于擠出時間去接崔小君了,隻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甩掉兩名府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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