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在這一年記下了一連串的災難,帝崩、兵禍、宮變、地動、疫情、寇邊……一封封奏章從各地送來,開始還隻是隐諱地暗示災難與内宮有關,受到默許與鼓勵之後,奏章的矛頭直指皇帝本人。
皇帝幾乎每個月都要頒布一兩道罪己诏,主動攬下責任,令越來越多的官吏嗅到了芳香的血腥味,奏章的内容越來越直白,皇帝的種種“劣迹”都成爲罪證,表明就是他得罪了上天,才招緻今年的所有災難。
因此,十二月初三的退位,水到渠成。
韓孺子對這些事情所知甚少,罪己诏不是他寫的,奏章雖多,他沒機會看到,就連勤政殿他也不怎麽去了,以齋戒的名義留在内宮,自己讀書,尤其是曆代史書,沒人再限制他,可以随意閱讀。
母親王美人每天都來,與兒子閑聊一會,從來不提外面的事情。
其他人很少來,楊奉一次也沒出現,孟娥來過一次,給他送來最後一粒藥丸,從此杳無蹤迹,退位前的一個月,張有才和佟青娥都被調走了,不知去向,其他“苦命人”更是一次沒來過,韓孺子問起,王美人隻是說“另有安排”,不肯透露更多詳情。
慢慢地,韓孺子的心事也淡了,既然自己很快就将退位,實在沒必要計較他人的态度。
東海王來過幾次,一貫地冷嘲熱諷,他還不知道自己有機會稱帝,情緒比較低落,嘲諷之後總是要埋怨舅舅崔宏,在他看來,舅舅的膽子實在太小,以至坐失良機。
韓孺子沒再見過皇後,逢五臨幸秋信宮的慣例也取消了。
偶爾,他也能聽到一點消息:太監左吉沒有得到太後的原諒,宮變失敗的第二天,就在獄中被腰斬;俊陽侯花缤和一兒兩孫逃出京城,一直沒有落網,留在京中的家眷都被關入大牢;望氣者淳于枭最爲神奇,每隔幾天都有他被抓的消息傳來,卻沒有一條能夠得到證實。
但這些都與韓孺子沒關系了,讀史書純粹是一種愛好,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還有重新稱帝的機會。
十二月初二的下午,太監景耀送來一份拟好的退位诏書,诏書很長,裏面曆數了本年的大災小難,痛陳皇帝德薄福淺,對不起列祖列宗,甚至暗示自己有不可治愈的痼疾。
韓孺子全都照寫不誤,隻有一次停筆,詫異地問:“我什麽時候改名叫韓栯了?這個字是念‘有’吧?”
“天子登基之前通常會改名,方便天下人避諱,陛下的名字是在三月改的,宗正府的屬籍上有記錄。栯爲神木,據稱食其葉者不妒。”景耀解釋道,面對次日就将退位的皇帝,他還保持着基本的禮節。
韓孺子繼續照寫诏書,無論是“韓松”還是“韓栯”,他都不在意,自己的真名叫“孺子”。
“好了。”韓孺子放下筆,欣賞自己寫下的诏書,“我的字比從前工整多了,大臣們會認嗎?”
景耀顯得有些尴尬,“認,肯定認。陛下請休息吧。”
韓孺子躺在床上默默地運行了一會逆呼吸,覺得體内的氣息感正變得清晰,可惜他隻能練到這一步,孟娥不來,他不會别的練功法門。
這一夜,他睡了個好覺。
與登基相比,次日的退位儀式異常快速而簡陋,禮官當衆宣讀诏書,群臣跪拜,然後起身讓到兩邊,兵馬大都督韓星以宗室重臣的身份走上階陛,從皇帝手中接過從未屬于他的寶玺,退下。
然後是宰相殷無害上階,伸出手,口稱“殿下”,引導韓孺子走出泰安殿,在門口将他交給兩名将軍。
韓孺子認得其中一位,正是宮門郎劉昆升,他在挫敗宮變時立下大功,平步青雲,直接升任中郎将,掌管皇宮宿衛。
在向廢帝行禮時,劉昆升明顯躬得更低一些,“殿下請随我出宮。”
韓孺子乘上一輛馬車,由中郎将劉昆升親自護送,車輛駛至南便門的時候,遇到第一撥使者,太監景耀向廢帝宣讀太後懿旨:韓栯被封爲德終王,留住京師府邸。
德終王可不是什麽好稱号,韓孺子并不喜歡,也不在意。
馬車繼續前進,駛出皇宮,一路冷冷清清,大白天也沒有人。
半路上,馬車又停下,第二撥使者攔路宣讀太後懿旨:經群臣商議,廢帝不宜稱王,改封爲“倦侯”。
韓孺子問身邊的劉昆升,“還有多遠,再這樣下去,我不會被廢爲庶民吧?”
劉昆升一臉尴尬,他本不應與廢帝交談,可還是微微扭頭,小聲說:“不會,陛下……不,殿下……不不,您是倦侯,不會再降了,應該不會。”
韓孺子笑了笑,“倦侯,這是‘厭倦’的‘倦’,還是‘疲倦’的‘倦’?”
劉昆升說得沒錯,倦侯就是韓孺子的身份,馬車一路駛入北城,停在一處宅院的大門前,門楣上的匾額清晰地寫着“倦侯之邸”四個大字,字迹很新,顯然剛挂上去不久。
第三撥使者等在門口,再次向廢帝宣讀太後懿旨,措辭比前幾次都要嚴厲,曆數廢帝的種種“劣迹”,要求他從此以後“改過自新”,懿旨中隻有極少的實質内容:廢帝韓栯雖爲列侯,但是位比諸侯王,可以“入殿不拜”。
韓孺子這才想起,自己幾次接旨都沒有下車跪拜,不太合規矩,從現在起,他能夠明正言順地不跪了。
讀過懿旨,使者撤走,護送廢帝的宮中衛士也得告退,劉昆升就在這時跪在地上,向倦侯磕頭,行臣子之禮,然後上車,率兵離去。
這是非常冒險的舉動,韓孺子來不及阻止。
八名衛兵留下,守衛大門,韓孺子轉身走入自己的又一個新家。
庭院裏跪着二十多名奴仆,居然都是宮裏的“苦命人”,韓孺子一眼就認出來張有才,不由得大喜,“原來你們都在這兒!”
衆人磕頭,張有上擡起頭,哭着叫了一聲“陛下”。
韓孺子搖頭,走上前将大家都扶起來,大聲說:“從今天起,我是倦侯韓孺子,不要再叫我‘陛下’,謝謝諸位……謝謝……”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衆人大哭,老成一些的太監勸住大家。
韓孺子沒看到佟青娥和蔡興海,張有才擦去眼淚,說:“景司監說我們救駕有功,可以選擇出宮追随……您,也可以留在宮中,我們這些人自願出宮,昨天晚上才被送來的,青娥姐他們留在宮裏,說是……”
張有才頗有幾分不滿,韓孺子笑道:“我明白。”
“蔡大哥求得一份軍職,又去邊塞打仗了,也不知道出發沒有,他讓我向陛下……向主人說,‘能随主人翻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榮耀,至死不忘。’”
韓孺子笑道:“誰會忘呢?希望他這回不用虛報首級就能建功立業。”
張有才也笑了。
“帶我看看新家吧,在這裏咱們可以随意一些。”
衆人簇擁着倦侯四處查看。
府邸不算小,前後五進,房屋衆多,庭院比宮中的院落還要寬敞些,二十多人連三成房間都住不滿,後進是一片花園,未經打理,覆蓋着厚厚的積雪。
“如果隻住咱們這些人,那就太好了。”張有才很快就變得興奮,陪着主人到處遊走,将其他人都給甩掉了,在一間書房裏,張有才又一次跪下,小聲說:“陛下……”
“不要再這樣叫我。”
“主人,咱們什麽時候回宮去?”
韓孺子訝然道:“你爲什麽說這種話?”
“您是大楚皇帝,隻有您配當皇帝,離開皇宮是以退爲進,早晚還會再回去,對不對?”
“大家都這麽想嗎?”韓孺子嚴肅地問。
張有才猶豫片刻,“我沒問過,可我覺得……大家的想法應該都跟我一樣。”
母親王美人的确說過要耐心等待機會,可是機會遙遙無期,連點影兒都沒有,剛出皇宮大門就想着回去,隻會惹來大麻煩。
“告訴大家,不要再提‘回宮’的事情,這裏是我的家,我要一直住下去。”
張有才站起身,臉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明白,我待會就去說。”
“算了,什麽都不用說。”韓孺子發現這種事情根本沒法解釋,隻會欲蓋彌彰。
外面跑進來一名太監,慌張地說:“外面有人來了,看着挺兇。”
韓孺子急忙迎出去,到了前院,隻見十多名勁裝男子關閉了大門,正到處查看,他們都帶着刀,府裏的人呆呆地站在垂花門内外,不敢上前幹涉。
韓孺子正驚訝時,從一間倒座房裏走出一名太監,幾步來到他面前,躬身行禮,“倦侯可還喜歡這裏?”
“楊奉!”韓孺子吃了一驚,“太後讓你來的?有什麽事嗎?”
“來當侯府中的總管,如果倦侯不願用我的話,也可以另換人,在這座宅院裏,您是主人。”
韓孺子大喜,“願意,當然願意,可是……沒人對我說過你也會出宮。”
“事情沒成之前,總有意外,所以還是成事之後再說吧。”
“這些人……”韓孺子指着那些勁裝男子,覺得他們不像是宮中的太監,其中幾人的胡須可挺顯眼。
“我的一些朋友,請來保護倦侯的。”
“保護?爲什麽要保護?”
“因爲有人可能會誤解太後的意圖。”
韓孺子一愣,“诏書和太後的懿旨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
“無論太後說得多清楚,總會有人揣摩過頭,以爲能趁機立功。退位之帝的頭幾天最爲危險,熬過去就好了。”
韓孺子這才明白,原來退位之後的生活沒有想象中那麽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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