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在這一天裏遭遇了太多的危險,面對意外,他已經沒辦法再遵守任何人的建議行事,信任與懷疑、自私與無私……這都是遙遠的紙上談兵,他必須在極短的時間裏做出判斷,并且當機立斷。
韓孺子向前一步,拍拍宮門郎的肩膀,示意對方轉身,然後将太祖寶劍塞到他手中,說:“花缤已有準備,奪權之計不可行。劉昆升,朕命你即刻出宮,将太祖留下的寶劍交給識劍的大臣,命他們進宮誅滅逆賊……”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來的人似乎不少,韓孺子再不猶豫,猛地一推劉昆升,大叫道:“大膽,你敢弑君?救駕,快來人救駕!”
劉昆升接劍時就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被皇帝一推,更是糊塗了,向後退了兩步。
張有才雖然聰明,這時卻不明所以,蔡興海反應快,舉起短刀,用刀背砍向劉昆升,“混賬東西,你連陛下也認不出來嗎?居然敢說他是假的!”
劉昆升終于醒悟,将寶劍豎着插入腰帶裏,算是稍稍隐藏一下,然後拔出刀,厲聲道:“大楚皇帝安穩住在内宮裏,你們三個太監竟敢冒充天子,真是膽大包天,來人,快來人啊!”
門開了,劉昆升跌跌撞撞地往後退,雙手亂舞,手裏的刀像風車一樣旋轉。
“嘿,小心點!”有人喝道,接住劉昆升,将他推到一邊去。
劉昆升借勢摔倒,将寶劍壓在身下。
十名宿衛進屋,個個刀劍出鞘,最後一個進來的正是俊陽侯花缤。
韓孺子曾在勤政殿的寶座上特意觀察過俊陽侯,認得那張美髯垂胸的面孔,盯着他,伸開雙臂将蔡興海和張有才攔在身後。
花缤身軀偉岸,在一群宿衛将士當中也顯得頗爲高大,與皇帝對視片刻,冷冷地說:“這不是皇帝,将他們都帶走。”
将士聽命,慢慢走向被困的三人。
蔡興海握刀躍躍欲試,韓孺子卻示意他放下刀,向花缤道:“外戚難長久,花家是個例外,花侯何必以身犯險?”
“别讓我堵住你的嘴。”花缤的聲音更加冰冷。
韓孺子歎息一聲,對蔡興海說:“算了。”
蔡興海猶豫了一會才将短刀扔在地上。
宿衛将士上前,刀劍指向三人,隻需一聲令下,登基才幾個月的皇帝就要死在這裏。
花缤道:“這三人是宮裏的太監,先關進值宿房,明早送回宮裏,由執事者處置。”
花缤扭頭看向倒地的宮門郎劉昆升。
“花将軍,是我抓住……這三個人的……哎呦。”劉昆升假裝受傷。
花缤剛上任半天,還沒有完全掌握宿衛軍,不願多生事端,猶豫了一下,說:“很好,你立功了,我會記上的。”
“将軍剛一到任就抓住逆賊,卑職隻是奉命行事、盡職盡責而已。将軍,需要卑職跟去嗎?卑職可以指證……”
“不用。”花缤立刻否決這個要求,“冒充天子,一看便知,用不着指證,你留下好好休息,明日去主簿處記功。”
“是,将軍,将軍慢走,屬下……哎呦。”劉昆升又呼了一聲痛。
花缤剛一轉身,又停下腳步問道:“隻有這三人,沒有第四人嗎?”
劉昆升這回是真不知道,愕然道:“卑職沒見着,馬上派人去查。”
“不必,我隻是随口一問,用不着無事生非。”
花缤等人離去,劉昆升在地上多躺了一會才爬起來,将腰刀入鞘,與寶劍重疊放置,走到門口,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都站在外面,不知所措,冒充皇帝這種事他們聽都沒聽說過,都覺得匪夷所思。
劉昆升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皺眉道:“胖太監勁兒真大,你們接着巡視吧。”
士兵們領命離去,劉昆升原地轉了兩圈,捂着肋下,對佐官說:“不行,我的肋骨好像折了。”
“我去找禦醫。”
“禦醫是給咱們看病的嗎?再說這大半夜的,誰肯來?我要回家,同街的冷先生跟我很熟,能幫我接骨。”
佐官一驚,“劉大人,現在是夜裏,宮門不能開。”
“不用開宮門,打開便門就行,哎呀,我的骨頭……”劉昆升面露痛苦之色,揮手道:“快去領鑰匙,就說外面有響動,我要查看一下。”
佐官沒辦法,隻好去找掌門令。
掌門令是名太監,離這裏不遠,沒一會工夫親自趕來,嚴肅地說:“劉大人,你不是不懂規矩,除非有宮裏的旨意,咱們就算死在這裏,也不能随便開門。”
劉昆升上前一步,低聲說:“若是死在賊人之手,我也算是忠臣,斷了肋骨疼死在這裏,豈不讓人笑話?公公聽說了吧,剛才抓起三名太監,說是從宮裏偷跑出來的,其中一個人竟然還假冒當今聖上……”
若在平時,就算是中郎将下令,也要不來開門鑰匙,劉昆升沒有别的辦法,隻能冒險一試,若是出不得門,他也隻能對不起皇帝了。
今晚情形特别,掌門令猶豫再三,擡高聲音說:“劉大人,是你自己要出去的,我看你受傷頗重,破一次例……”
劉昆升連連點頭。
劉昆升從便門出宮,也不敢騎馬,步行前進,心裏越琢磨越發現事情難辦,他隻是一小小的武官,到哪才能找到一位認得太祖寶劍的大臣?而且這東西真能代替聖旨嗎?
可他已經沒有退路,隻得加快腳步,闖進茫茫黑夜。
宿衛中郎将自有值宿之處,是一座依牆而建的三層樓,一樓存放物品,三樓瞭望,二樓是休息和處理事務的地方,此刻,二樓隻有兩個人。
韓孺子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花缤對面站立,他的年紀應該不小了,穿着全套甲衣仍顯得威風凜凜。
好一會沒人開口,最後是花缤說話,“陛下深居内宮,居然能找到高手相助,佩服佩服。”
“你認我是陛下了?”
花缤重重地歎了口氣,“我不當陛下是孩子,也請陛下不要當我是傻瓜,救你的人是誰?叫出來吧。”
韓孺子盯着花缤看了一會,“我還是不能理解,花家爲什麽要做這種事?你追随的究竟是誰?崔家、東海王,還是淳于枭?”
花缤似乎不願回答問題,垂下目光,再擡起時還是開口了,“陛下想知道我效忠于誰?”
“嗯。”
“恐怕陛下理解不了。”
“你剛說過不當我是小孩子。”
“等我做過解釋之後,陛下願意告訴我那位高手是誰嗎?”
“好。”
花缤背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停下說道:“花家在和帝時封侯,到我是第三代,在外戚家族中算是長久的,可花家從來沒有權傾朝野,跟崔家比不了,跟正在興起的上官家也比不了。當然,沒有意外的話,花家将看到這兩家衰落,與前代的外戚一個下場。”
“這麽說,你并非爲權,也不是效忠崔家和東海王。”
“當然不是,花家雖無權勢,卻還有一股傲氣,不會向崔家低頭。”
“那就是淳于枭了?”
“淳于枭是名江湖騙子,常年遊說諸侯。能封王的韓氏子孫,誰沒有一點當皇帝的野心?淳于枭就靠着他們的野心生活。可這些野心都不長久,一旦發現困難太多,諸侯通常也就心灰意冷,淳于枭于是改換名姓,再去撺掇下一位諸侯。花家怎麽可能向這種人效忠?”
韓孺子這回真是想不透了,“那你……是要報私仇嗎?”
“陛下猜到一點。陛下對花家了解多少?”
“我隻知道……”韓孺子搖搖頭,他了解的那點事花缤剛剛說過:和帝時的外戚,封侯三代。
“花家以俠聞名天下,‘俊侯醜王布衣譚,名揚天下不虛傳’,俊侯就是花家,排在最前。”
韓孺子忍住沒問“醜王”和“布衣譚”是誰,“令公子花虎王曾經仗義助我。”
“那不算俠義之舉,我兒子隻是配合東海王演戲而已。花家的俠名在和帝時就有了,和帝不肯給予花家直接的權勢,卻給予我們求情的權力,無論是誰、無論多大罪過,隻要花家開口,至少能免去死罪。當然,花家也有分寸,從不爲謀逆者求情。”
韓孺子嗯了一聲,沒明白花家的怨氣從何而來。
“武帝繼位,花家的特權得以保留,大概堅持了二十年吧,等我襲承俊陽侯的時候,這項特權沒那麽好用了。後來武帝決定清除天下豪傑,許多英雄好漢向我求助,我盡量滿足,幾次闖進皇宮與武帝理論,那的确讓花家的俠名更加響亮,可是我能保住的人寥寥無幾。‘俊侯醜王布衣譚’,俊陽侯的俠名已經是虛傳了。”
韓孺子越聽越困惑,“你爲……江湖好漢報仇?可武帝已經駕崩好幾年了。”
花缤臉上突現怒容,厲聲道:“我爲自己報仇、爲花家的俠名報仇,不管誰成誰敗、誰當皇帝,我要讓天下人知道,俊陽侯絕非貪生怕死之輩,承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你承諾了什麽?”
“爲那些被武帝殺死的豪傑正名。”花缤雙手拍了三下,從外面走進三個人,其中一位是鬼手桂月華,右臂纏着布條,隐約有血迹滲出。
“請陛下遵守承諾,向我說實話吧。”
韓孺子搖搖頭,“抱歉,我對那個人的承諾在先,一個字也不能洩露。不過我可以頒布一道聖旨,爲武帝以來被殺死的豪傑正名。”
韓孺子不知道皇帝的承諾是否還有用,他隻希望能堅持到天亮,希望剛剛認識的宮門郎能夠不負所托。
大臣們向皇帝效忠的“慣例”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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