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煥章緩步走進房間,步履威嚴,一身布衣,卻有扶劍挎弓的大将軍士氣勢,他向皇帝行禮時從不一躬到地,而是一腳在前一腳在後,微微躬身,雙手在眼前作揖,既簡單又莊重,還有一絲古意。
今天來的太監比較多,八個人在門口站成兩排,不行禮,也不吱聲,頗顯倨傲。東海王很吃驚,目光警惕地掃來掃去。
中司監景耀走進來,小步趨至東海王身前,低聲道:“殿下跟我走。”
“去哪?”東海王雙手握拳,按在書案上。
“請跟我走。”景耀加重語氣。
東海王不太情願地起身,看了一眼皇帝,撇了一下嘴,跟着景耀走了。
韓孺子正襟跪坐,直視羅煥章,很明顯,那道備用的聖旨已經交上去了。
“今天,草民爲陛下講一段和帝的事迹。”羅煥章開口道。
和帝是烈帝之子、武帝之父,承前啓後的一位皇帝,在位期間天下無事,府庫充盈、百姓安樂,邊境雖有小患,和帝也隻是命令地方固守,從未主動挑戰。
和帝是一位明君,畢生卻有一件憾事。
和帝并非烈帝生前指定的太子,而是烈帝死後由大臣們從各方諸侯當中選出的繼位者,登基之初,秉持謙讓,極少與大臣發生争執,并且謹守烈帝的遺志,刻意壓制外戚的勢力,無論太後怎樣哀求,舅家無一人封侯得官,隻是賞賜大量金錢而已。
和帝在位第七年,太後離世,生前長歎:“外戚皆憑後妃而貴,獨花家因我而處卑位,待我死後,以布蒙面,無顔見父母于地下。”
和帝聞言大恸,即于病床前封花氏三人爲侯、五人爲郎。
花太後含笑而逝,和帝卻一直引以爲憾,終其一生優待舅氏一家。曆經武帝、桓帝、思帝,及至今上,花家仍有俊陽侯一支留存。
“孝子惜時,莫待父母長辭方才悔恨,惟陛下再三思之。”羅煥章行禮,上午的課算是告一段落。
韓孺子聽得也比平時都要認真,問道:“有功者封賞、有能者擢升、有德者褒獎,非此三者,怎可爲官以助天子治國?和帝于床前盡封舅氏,令太後含笑,置大楚江山、韓氏列祖列宗于何地?”
門口的兩排太監臉色微變。
羅煥章目光微垂,馬上又擡起來,正色道:“孝出于心,唯孝者可與論大義,帝王之孝惠及天下……”
韓孺子知道羅煥章要說什麽,不客氣地打斷他:“如此說來,朕貴爲天子而棄生母于不顧,實乃天下最不孝之人。”
太監們臉色大變,羅煥章是皇帝之師,按禮可以不跪,這時卻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下頭,起身說道:“孝發乎心而守于禮,于禮,太後即是陛下的母親。”
韓孺子抓起案上的一本書向羅煥章擲去,大聲道:“羅煥章,你有何面目再見弟子親友?”
太監們再不旁觀,前排四人一擁而上,按住皇帝。
羅煥章不動,任憑書卷砸在胸前,冷冷地說:“羅某弟子無數,未有如陛下之不肖者。辟遠侯已承認罪行,陛下反思,此舉可對得起太後、對得起天下人?”
韓孺子在太監們手中大嚷大叫,演了一場好戲,沒人讓他這麽做,他隻是覺得這樣更真實一些,而且他需要一場發洩。
原來被犧牲掉的大臣是辟遠侯,他從關東戰場回來沒有多久,正在家養病,平時交友極少,因他而受牽連的人或許也會少一些。
皇帝沒有去勤政殿,被送回了泰安宮,房裏時刻都有至少四名太監守着,張有才和佟青娥隻能偶爾進來一趟,做完事情立刻就得退出。
韓孺子不再折騰,躺在床上,好奇太後接下來還會采取什麽手段。
午膳被取消了,算是給皇帝的一點小懲罰。
傍晚,佟青娥端進來一盤飯菜,太監們檢查之後才允許她送到皇帝面前。韓孺子很快吃完,怒氣沖沖地對佟青娥說:“賤婢,是你壞朕的大事?”
佟青娥慌張退下,但是擡頭飛快地掃了一眼,表示明白皇帝的用意,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皇帝對誰兇惡誰就越安全。
韓孺子吃飽了飯,沖着幾名看守太監大聲道:“你們敢将名字報出來嗎?朕記得你們的長相,日後……日後……”
他在回想東海王的語氣與用詞,這進門外進來一人。
左吉的臉上還有青腫,沒辦法露出他那讨人喜歡的微笑,面對皇帝,他也不想笑。
兩人對視了一會,韓孺子心中多少有一點惴惴,要說皇宮誰最恨皇帝,非此人莫屬。
“陛下膽子不小。”
“不如左公。”
“陛下不怕祖宗之法嗎?”
“左公不怕梁安夜裏托夢嗎?”
左吉哼了一聲,“陛下省下伶牙俐齒吧,我帶陛下去見一個人。”
韓孺子心中一動,“誰?”
左吉沒有回答,轉身帶路,幾名太監走來,像押送犯人一樣護在皇帝兩邊。
韓孺子邁步跟上,屋外,張有才等十餘人跪在地上,全都噤若寒蟬。
泰安宮外還有一隊太監和侍衛,将皇帝圍在中間,他更像囚犯了。
一隊人步行,拐彎抹角,經過一道又一道門戶,離泰安宮越來越遠,卻沒有前往太後居住的慈順宮。
韓孺子的心怦怦跳,隐約猜到自己要見誰了。
在一條幽深的小巷盡頭,皇帝被送入一間狹小的屋子裏,屋内擺設簡單、燭光昏暗,比普通人家還要樸素,一名婦人正坐在燭光下發怔。
韓孺子顧不得許多,撲到婦人面前跪下,抱住她的腿泣不成聲。
“陛下莫哭。”這是母親的聲音,卻有幾分冷淡。
左吉就站在門口,冷冷地看着母子相見。
“母親。”韓孺子擡起頭,想不到當日一别,居然會在這樣一個地方再見。
“陛下又長大了一些。”王美人的聲音仍有一些冷淡,卻不由自主地擡手要去撫摸兒子的臉,堪堪碰到時又縮了回去,微笑道:“陛下是大人了,怎麽還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韓孺子擦去眼淚,“孩兒讓母親受苦了。”
“陛下萬不可說這種話,陛下至尊之體,應以天下爲念。太後仁慈……”
韓孺子将手從母親膝蓋上收回,“太後……母親見過太後了?”
王美人點點頭,“見過了,是太後将我接進宮。”
“讓您住在這種地方?”韓孺子左右打量,屋子裏的擺設實在過于簡單,連張床都沒有。
王美人笑了笑,“我是今天才搬到這裏的,陛下……陛下若是真的關心我的生活,就該當一名好皇帝。”
“什麽是好皇帝?”韓孺子越來越覺得母親的話怪異。
“好皇帝會聽太後的話,不會背着太後做任何事情。”
“然後呢?等着太後将咱們母子……”韓孺子說不下去。
王美人搖頭,“太後不是陛下想象的那種人,她很仁慈,所做的一切都是爲陛下着想,再等幾年,陛下就能親政,到時太後将會退居内宮,我也能……我也能經常見到陛下了。”
韓孺子根本不相信太後的許諾,可是當着左吉的面,他不能反駁,“母親,我該怎麽做?”
“不要再叫我母親,太後才是陛下的母親。”王美人的聲音在發顫,停頓一會,再開口時恢複正常,“從今以後,陛下要聽太後的話,大楚需要一位繼嗣,陛下……陛下雖然年幼,也當勉力爲之。”
站在門口的左吉冷冷地插上一句,“王美人請陛下回去之後早行夫妻之道,爲大楚誕下太子。”
韓孺子扭頭憤恨地看了左吉一眼,對母親說:“孩兒……盡力。”
“不是盡力,一定要做到,唯有如此,陛下與我才有再聚之日。”
左吉催道:“話已經說清楚了,陛下請起駕吧。”
韓孺子仍跪在地上,兩名太監從外面進來,攙扶皇帝的雙臂。
“母親,我一定會接您到身邊。”
王美人露出笑容,眼看着兒子被帶走,大聲道:“記住爲娘的話,一定要記住。”
韓孺子鄭重地點頭,推開太監,自己走了出去。
皇宮裏的深夜跟外面也沒有什麽區别,隻是提燈籠的人更多一些,有一股不知名的花香在巷子裏飄浮,若有若無,韓孺子深深地吸進一股空氣,暗暗發誓,就算死,也要與太後放手一搏,他要成爲這裏真正的主人。
隻有他能聽懂王美人的弦外之音,“爲娘的話”不是指今天所說的一切,而是當初韓孺子被楊奉帶走時,母親貼在耳邊囑咐的話:不要相信宮裏的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
此時此刻,前一句話比後一句話更重要,母親進宮了,所以她的話也不能相信,太後不會放過他們母子,他必須反抗,而且得盡快。
左吉跟在皇帝身邊,輕聲道:“陛下滿意了嗎?”
韓孺子咬着嘴唇走出一段路,扭頭對左吉說:“帶我去秋信宮見皇後。”
左吉傷勢未愈的臉上擠出一個醜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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