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不打算立刻動手,他必須先進行另一項計劃,先與母親取得聯系。
婚後第七天,皇帝的生活已經恢複正常,在淩雲閣裏進午膳的時候,趁貼身太監不在,韓孺子遞給東海王一枚珍珠。
珍珠不大,顔色暗淡,東海王拿在手裏看了一會,“這是我家扔掉的東西,被你揀去了嗎?”
“這是我進宮時鑲在帽子上的一顆珍珠,母親親手縫上去的,一定會認得,當作信物吧。”韓孺子笑道,不願在東海王面前流露傷感。
東海王将珍珠收起,“你從前可真是……窮人,我都有點可憐你了。”
“我甯可回到從前。”韓孺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又望向窗外的花園,“珍珠起碼屬于我,皇宮裏有哪樣東西真的歸我所有?”
東海王無言以對,他的處境比皇帝還要更慘一些,連表面上的名号都沒有,過了一會他問:“你确實沒碰皇後吧?”
“你可以去問她。”韓孺子問心無愧,接連幾個晚上,他一直睡在椅榻上,皇後崔小君開始有點迷惑,後來就接受了,一句也沒多問,看樣子她也不喜歡與别人同床共枕,四天前她搬往皇後專用的秋信宮,兩人再沒見面。
“她住在秋信宮,身邊一大群人,裏面肯定有不少太後的耳目,我現在還不能接近她。有你的保證就夠了。”
“我保證,你也得快點行動?”
“快點去見皇後?”
“不是,快點找人将珍珠交給我母親。”
“哦。就是一顆珠子,沒有别的書信、口信什麽的?”
“用不着,我也沒什麽可說的。”韓孺子謹慎行事,萬一計劃敗露,不至于給母親惹來太大的麻煩,接着他想起此前在勤政殿裏聽到的一個詞,問道:“望氣之士是做什麽的?”
“你連望氣都沒聽說過?”東海王驚訝地瞪大眼睛,“望氣嘛,就是看你頭頂上有什麽氣,吉氣、貴氣、兇氣一類的,選住宅或是墳茔也用得上,據說厲害的望氣者能看到幾年甚至幾十年以後的事情。我剛出生不久,就有望氣者說我有朝一日貴不可言……”
東海王閉嘴,全天下貴不可言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皇帝。
韓孺子沒想那麽多,總算明白齊王是被什麽人蠱惑了,隻是還有疑惑,一名望氣者真有那麽大的說服力嗎?
下午的武學,孟氏兄妹都沒來,換了一位新教師,姓劉,據稱是南軍的刀槍教師,爲人豪爽,在皇帝面前也能表露出幾分,“‘教師’不敢當,請陛下叫卑職‘劉教頭’,或者就叫‘老劉’、‘劉黑熊’。”
皇帝笑了,侍從們也笑了,雖然還沒看到劉教頭的真本事,大家都覺得他比孟徹可親可愛。
與孟氏兄妹的江湖功夫不同,劉教頭傳授的是步兵技能,第一天隻學一個動作,左手持小盾向上格擋,然後右手握短刀向下劈砍。
刀盾都是木制的,比較輕便,一開始大家都覺得這是兒戲,可皇帝在場,誰也不好說什麽,等到兩刻鍾之後,再沒人敢說刀盾輕便了,手裏的木片越來越沉,揮舞也越來越難。
“學這個……幹嘛?”東海王忍不住發出抱怨。
劉教頭飽經風霜的臉上總是笑眯眯的,從不急躁,可也不放松對弟子們的監督,“是啊,刀盾有什麽用呢?遠有弓弩,近有槍戟,追亡逐敗、拔城奪寨更用不上刀盾,可事情總有萬一,打仗的時候意外尤其多,說不定什麽時候兩軍狹路相逢,弓弩一時用不上,槍戟也施展不開,這時就要依靠身邊的刀盾了。”
“那還不如學輕功,轉身就跑,拉開距離再用弓弩。”東海王是唯一敢在衆太監的注視下開口說話的人。
劉教頭仍然笑眯眯的,一點也不生氣,“若是江湖好漢,跑也就跑了,回頭再戰,打赢就是英雄。諸位都是世家子弟,日後統率千軍萬馬,槍林箭雨面前露出一點怯意都可能導緻軍心渙散,轉身撤退?不等拉開距離,手下的将士先都跑光啦。”
“敢比我跑得快,一律軍法處置。”東海王隻是嘴上不服氣,又練了一會,實在腰酸腿疼得厲害,小聲對皇帝說:“既然要統率千軍萬馬,還不如學習兵法,練這個有什麽用?咱們還真能上戰場跟敵人拼殺不成?”
韓孺子也很累,可他從小就被母親教出一個脾氣,别人不開口,他自己絕不喊停,而且每一下都很認真,一點也不偷懶,氣喘籲籲地說:“練這些……是讓咱們……知道普通将士的辛苦吧。”
劉教頭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禮,“陛下能有這樣的想法,實是我大楚百萬将士的幸事,不枉我等一片忠君之心。”
“馬屁精。”東海王小聲道,實在忍受不住了,抛下刀盾,嚷嚷道:“以後我不當将軍,就不用練這些了吧?”
劉教頭隻是微笑,并不阻止。
東海王帶了頭,其他侍從也跟着住手,心裏都是同樣想法:憑自己的出身,幹嘛非得從軍呢?安安穩穩當文官豈不是更好?
隻有少數人還跟着皇帝一塊揮汗如雨,他們大都來自武将世家,必須表現出尚武之氣。
辟遠侯的孫子張養浩就是其中一個,他年紀大些,平時一直習武,身體很健壯,揮刀舞盾不在話下。
韓孺子還注意到一名侍從,身材均稱,看上去不是很壯,動作卻極爲靈活,揮舞刀盾時比張養浩還要輕松,此人平時總是跟幾名外國送來的質子待在一起,大概也是某國的王子。
他猜得沒錯,東海王正跟一群放棄練刀的侍從站在一起,這時大聲喊道:“張養浩,别光自己練,跟匈奴的小子打一架!”
張養浩和匈奴王子同時停下,互相看着,沒有動手的意思。
劉教頭忙笑道:“這隻是第一天,不用對練,以後有的是機會。”
東海王不依不饒,“我們是第一天練習,匈奴人可不是,瞧他得意的樣子,不教訓一下,他還以爲大楚無人呢。”
匈奴王子并沒有得意,不過在一群臉色蒼白的侍從當中,臉不紅、氣不喘的他确有幾分特别。
劉教頭站在兩人中間,仍然搖頭,“打不得,打不得……”
韓孺子納悶東海王爲何無事生非,向他望去,馬上明白過來,東海王又用上老招數,想要趁亂執行計劃。
站在東海王身邊的少年侍從大概就是花虎王,皮膚白晰、眉眼清秀,跟身軀偉岸的俊陽侯一點也不像,更沒有“虎王”的氣概,韓孺子之前沒怎麽注意過他。
“朕有些累了,不如讓他們比試一下,木刀木盾,不會有事吧。”韓孺子知道,沒有皇帝的許可,劉教頭斷不肯允許比武。
劉教頭十分爲難,正沉吟未決,張養浩卻覺得自己接到了皇命,掄刀舉盾,繞過教頭,沖向匈奴王子。
匈奴王子也不示弱,舉刀盾迎戰,兩人你來我往,鬥在一起,劉教頭隻得退開幾步,随時監視,以防出現意外。
匈奴王子年紀小些,空揮刀盾還好,遇上硬碰硬的打鬥,很快就吃不消了,步步後退,張養浩寸步不讓,逼得越來越緊。
幾個回合之後,韓孺子終于看明白了,東海王并非随意指定兩人打鬥,張養浩與匈奴王子明顯有仇隙,全都咬牙切齒,一副拼命的架勢,好像手裏拿着的是真刀真盾。
“可以了,住手吧。”韓孺子及時叫停。
劉教頭早等着這句話,立刻閃身沖進戰團分開兩人,身上爲此挨了兩下打,臉上還是笑呵呵的,贊道:“不愧是名門之後。”
旁觀者都不太滿意,尤其是張養浩和匈奴王子,互相怒目而視,顯然都在強壓怒火。
直到最後也沒人向皇帝介紹匈奴王子的名字。
一塊回内宮的時候,韓孺子對東海王小聲說:“你不該挑唆他們兩個打架,匈奴王子是外國人……”
“對外國人更不能軟弱,陛下知道匈奴人有多壞?齊王叛亂,匈奴人一直在邊境蠢蠢欲動,要不是我舅舅及時打敗叛軍,匈奴人這時候就已經大兵壓境啦。别擔心,匈奴的小子不敢惹事,出宮之後張養浩、花虎王他們會收拾他的。”
韓孺子再次察覺到自己的無知,表面上和和氣氣的勳貴侍從,彼此也有着明争暗鬥,從小生活在深宅裏的他,根本無從了解。
東海王輕輕撞了一下皇帝,眨眨眼睛,表示事情辦成,花虎王已經收下珍珠。
韓孺子的擔心才剛剛開始,花虎王畢竟隻是一名十幾歲的孩子,如果将這件事告訴家裏人,俊陽侯很可能做出與禮部尚書元九鼎一樣的選擇,将珍珠交給宮裏的某位太監。
侯門怎麽會出豪俠?韓孺子對俊陽侯一家不可能特别信任。
可事情已經做了,覆水難收,他隻能默默等待結果。
今天的帶隊太監還是左吉,從後面趕上來,向皇帝微笑道:“陛下今晚應該臨幸秋信宮,不如就在那邊進膳吧。”
又來了,韓孺子煩不勝煩,卻不能表露出來,飛快地瞥了一眼東海王,東海王掩飾得倒好,臉上毫無表情,韓孺子說:“有勞左公安排。”
左吉含笑退下,韓孺子忍住好奇,他在宮裏孤身一人,絕不能再魯莽了,必須得到母親的提示之後,再決定是否對這名太監采取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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