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明白紙條的含義,這不是一句提問,跟他當初寫的“我想吃肉”一樣,隻是一次探路。禮部尚書元九鼎當時交出了紙條,表明此路不通,韓孺子則緊緊握住紙條,不打算交出去。
蠟燭熄滅,佟青娥睡覺時幾乎不發出聲音,張有才畢竟年輕,不久就發出輕微的鼾聲,韓孺子不覺得吵鬧,反而感到踏實,閉上雙眼,開始思考最重要的問題:紙條來自于何人?
塞紙條的行爲肯定發生在下午的打鬥過程中,一群人上來拉架,誰都可能在皇帝腰帶裏塞點東西而又不惹人注意。
東海王會是知情者甚至配合者嗎?上一次就是他假裝摔跤,給皇帝提供了塞紙條的機會。
韓孺子用力攥緊紙包,否決了這種可能,紙包頗爲陳舊,顯然已在主人身上藏了一段時間,那人一直在等待機會,湊巧趕上東海王打架而已。
張有才的鼾聲突然消失,韓孺子睜開雙眼,等了一會輕聲問:“是你?”
“嗯。”
“你可好久沒來了。”
“這裏是皇宮,我又不能來去自如。”孟娥沒将少年當成皇帝看待,命令道:“坐起來。”
韓孺子起身,想起自己這些天來沒怎麽練習逆呼吸法,心中不由得有些緊張,孟娥可不是好說話、好唬弄的人。
“你專心練功了嗎?”
“練了,可是最近事情比較多……”
“你練的不是童子功,娶皇後對你沒有影響,想學高深内功,專心比什麽都重要,像你現在這樣,一百年也練不出元氣。”
“我得……我得先保命啊,否則的話我學了内功也沒法報答你啊。”
孟娥拍出一掌,韓孺子摔倒又坐起來,知道她在測試自己的練功結果,心中不免惴惴,“我練了沒多久,會這麽快産生效果嗎?”
“你有特别的感覺嗎?”孟娥問。
“沒……有,就是胸口被你打到的地方有點疼。”
“那就是沒效果。”孟娥沉默片刻,“沒辦法了,隻能采取這一招。”
“‘這一招’是什麽?不會有危險吧?”
孟娥卻不回答,說道:“你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嗎?”
“什麽意思?我的耳朵就在這兒。”
“你的耳朵能動嗎?”
韓孺子越聽越糊塗,但還是努力去控制耳朵,“有點困難。”
黑暗中孟娥将一件細長的東西夾在皇帝的右耳上,“這回再試試。”
“好像容易了一些。”
那是一枚簪子,孟娥收回來,說:“你明白了吧,得先有感覺,才能練習,才能增強,逆呼吸之法并非練功,而是讓你能感覺到氣的存在,但是你沒能做到。”
“抱歉,我的确……沒太用功,總是分心。”
“也不能全怪你,本門内功極爲繁雜,由外而内共有皮、肉、筋、骨、血、髓、氣七個層次,正常練法應該是齊頭并進,你的練法過于簡略,确實很難産生效果。”
韓孺子不敢埋怨孟娥教得不好,“那你教我正常練法吧。”
“不行,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太多,沒法練功,還會被我哥哥認出來。隻有一個辦法可行。”
孟娥剛才就提過“這一招”,韓孺子隐隐有不祥之感,急忙道:“我也不是非練内功不可,隻要你肯保護我,以後我會報答……”
“我不能一直保護你,你想報答我,就要先欠我一個足夠大的人情。張嘴。”
韓孺子不想張嘴,對面又拍來一掌,胸内濁氣上升,沖入喉嚨,他不由自主地張嘴,覺得有什麽東西進嘴,沒等嘗出味道,就囫囵咽了下去,再想吐已經來不及了,“你喂我吃了什麽?”
“好東西,我這些天一直在想辦法收集藥材,好不容易才練成三枚丹藥,你先吃一枚,過幾天再吃第二、第三枚,到時若是還不能産生氣感,就是真的不能練内功。”
“吃藥就能有氣感?”
“隻是可能,與正常練法相比,這是旁門左道,我再給你一點幫助。”孟娥也不征求同意,在皇帝身上飛快地點了幾指,“好了,接下來的幾天,你可能會有打嗝、腹痛、腹洩、體熱、頭暈等各種症狀,别擔心,忍住,盡量運行逆呼吸。”
“可我馬上就要大婚,還有要事在身……喂,你還在嗎?”韓孺子覺得眼前有東西一閃,等了一會,确信孟娥已經走了。
他真希望孟娥能多留一會,在這座險惡的皇宮裏,冷冰冰的孟娥反而是最能帶來溫暖的人。
他躺下了,練了一會逆呼吸之法,沉沉睡去,沒有體驗到孟娥所說的種種症狀。次日起床,還是一切正常,韓孺子以爲自己幸運,也就沒再放在心上。
東海王沒像往常一樣過來與皇帝彙合、去給太後請安,韓孺子前往淩雲閣聽課的時候,才在禦花園裏看到他。
東海王跪在花園的甬路邊,以額觸地,身上背着一根三尺多長的木棍,數十名侍從站在他身後,個個神情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喘。
韓孺子完全沒預料到這樣的場景,一下子愣住了,問身邊的左吉:“這是怎麽回事?”
自從上次勸說皇帝行夫妻之道失敗之後,左吉就很少露出笑臉,今天也是一樣,“東海王忤逆不敬,這是在向陛下負荊請罪。”
“快讓他起來。”昨天的打架并不嚴重,韓孺子連擦傷都沒有,東海王雖然不讨人喜歡,可是讓他當衆蒙受如此羞辱,實在有些過頭了。
讓東海王負荊請罪的人不是皇帝,能讓他起身的自然也不是他,左吉搖搖頭,輕聲道:“按慣例,負荊請罪至少得跪半天,陛下先去淩雲閣,這裏的事情無需陛下操心。”
又是慣例,韓孺子突然有點明白皇太妃那些話的意思了,一種被稱爲“慣例”的東西代替皇帝掌權,韓孺子之前感受不深,是因爲他連最基本的權力都沒有掌握。
韓孺子沒有再争,他手裏那點籌碼都用來與太後鬥智鬥勇了,犯不着浪費在東海王身上。
這天上午,皇帝一個人在淩雲閣裏聽課,窗外的花園比平時都要安靜。
講課者是羅煥章,對舊弟子的遭遇隻字不提,站在皇帝面前,仰頭想了一會,問道:“草民上次講到哪了?”
羅煥章的國史是韓孺子唯一愛聽的課,記得很牢,馬上答道:“恰好講完太祖的事迹。”
“沒錯,太祖已經講過了,接下來該是成帝。太祖戎馬一生,成帝從小好儒,繼位之後大行仁義之道,太祖奪得天下,成帝守住了天下……”
身爲讀書人,羅煥章顯然很崇拜成帝,贊不絕口,越說越興奮,華麗的句子像是一隊隊訓練有素的儀衛士兵,盔甲亮得耀眼,旗幟迎風飄揚,氣勢磅礴,看得久了,卻不免令人覺得有些無聊。
羅煥章正變得與其他老師傅沒有區别,韓孺子漸漸地失望了,他還能勉強睜着眼睛聽下去,門口的兩名太監卻已開始打盹。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羅煥章的贊美終于結束,突然話鋒一轉:“成帝雖是太祖嫡子,卻不受喜愛,幾度遭貶,險些被廢,全賴帝母與數位大臣拼死保全,才能登基稱帝,此乃成帝之幸、大楚之幸。”
羅煥章是正統的儒生,從不直接指摘皇帝的錯誤,偶爾提及也要盡量隐諱,他在講太祖的時候沒提過太子的事情。
韓孺子稍稍提起一點興趣,“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
羅煥章搖搖頭,“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卻未必。”
韓孺子坐正姿态,更感興趣了,“不是大臣保護了成帝嗎?”
“有人支持成帝,自然就有人支持其他皇子,尤其是太祖最喜歡的中山王,上書請求更立太子的大臣可不少,成帝登基的頭幾年,都在解決這個問題。”
“成帝将那些大臣貶退了?”
“當初支持中山王的大臣太多,成帝殺掉了幾個,貶退一些,都不多,成帝非常聰明,很快就發現一個真相。”
“什麽真相?”
羅煥章瞥了一眼門口打盹的太監,緩緩道:“那些提議更立太子的大臣,他們讨好的并不是太祖,更不是中山王。”
“那會是誰?”韓孺子驚訝地瞪大眼睛。
“皇帝。”羅煥章停頓片刻,繼續道:“大臣追随的是皇帝,誰在其位,大臣追随誰,那些曾經讨好太祖的人,其中一些後來也是成帝最堅定的支持者。”
“大臣這樣做……不太符合仁義之道吧?”
“當然,佞臣就是佞臣,對國家無益,對皇帝也沒有幫助,所以成帝還是砍掉了一些人的腦袋,但是對大多數人,成帝采取另一種手段,改造他們、教化他們,将他們引入仁義之道。”
韓孺子略有所悟,“因爲這樣的大臣比較容易改造。”
“陛下聰慧,一點即透,君子行仁義,也需小人跟從。成帝之智,在于找到了大臣值得信任的一面,順水行舟,終成大業。”
韓孺子點點頭,猛然明白了什麽,呆呆地看着羅煥章,不太确定地問:“是你?”
“陛下尚思肉否?”
韓孺子大驚,想不明白紙條怎麽會來自羅煥章,兩人從未有過肢體接觸。
羅煥章用鼓勵的目光看着皇帝,韓孺子慢慢挺起身體,正要說話,突然腹痛如絞,哎呦一聲,捂着肚子倒在錦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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