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兩月有餘,作爲一名傀儡,韓孺子感受最深的是孤獨和不被重視,可就在這一刻,他感受到了屈辱,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之所以晚來了一會,僅僅是因爲它并非太後的當務之急。
周圍沒有大臣,甚至沒有太監,皇帝的威嚴被扯下最後一層面紗,露出虛假與無力。
韓孺子心潮洶湧,但他忍住了,甚至沒忘了悄悄運行逆呼吸之法,他保持沉默,耐心地品味這其中的苦澀,尋找一切可用的自保手段,最後發現他唯一能用的“武器”就是左吉本人。
“左公是要親自教朕夫妻之道嗎?”
左吉臉上的笑容消除了一些,“當然不是我,夫妻之道并非難學之事,陛下無需擔心,順其自然就好。太後千挑萬選,在宮中擇出三名佳麗……”
“三名?”韓孺子心中的屈辱感更深了。
左吉沒有停頓,繼續往下說:“相者、醫師都看過了,此三人性格溫婉、體态豐潤,将來必能産下貴子,陛下有後,則大楚無憂矣。”
“你和太後也無憂了吧。”
左吉臉上最後一點笑意也消失了,“多說無益,請陛下就寝,盡情享受無邊歡愉,陛下今夜食髓知味,今後隻怕會嫌三名佳麗太少呢。還請陛下放心,我與内起居令就守在門外,記錄今夜之事,日後也好留個證據。”
韓孺子沒太聽懂太監的話,心中的厭惡卻是油然而生,前行兩步,說:“左公年歲多少?不到三十吧。”
左吉微微一愣,“二十五。”
“左公是從小淨身嗎?”
“陛下問這個做什麽?”左吉的臉色有些難看。
“朕聽說太監是行不了夫妻之道的,左公說得這麽好聽,朕想知道是過來人的感受呢,還是道聽途說?”
左吉臉皮漲紅,上前一步,與皇帝相距咫尺,“陛下是在戲耍我嗎?”
左吉沉不住氣,很容易被激怒,韓孺子打算利用他的這一弱點,至于後果如何,他預料不到,也不願多想,反正他甯願大鬧一場,也不會束手投降。
“怎麽敢,朕還仰仗左公的照顧呢,隻是少不更事,不免有些緊張,所以想問得清楚一點。”
左吉糊塗了,弄不清皇帝的求知态度是真是假,臉色稍稍緩和,“我在十六歲淨身,有些事情沒做過也聽說過,陛下不必緊張,我去叫宮女進來。”
“等等。”韓孺子在想怎樣才能讓左吉立刻勃然大怒,“還有一件事,最後一件事。”
“陛下請說。”
“太後手上的傷……是你弄的嗎?”韓孺子實在沒什麽可說的,未經考慮就将這句話抛了出來。
效果立竿見影,左吉臉色驟然大變,厲聲道:“你怎麽知道……你聽誰說……”
左吉轉身向外面跑去,過于慌亂,在門口險些摔倒。
屋子裏安靜了,韓孺子回到床邊坐下,心想自己這回是真的惹下大禍了,可這是早晚會發生的事情,太後從來沒将他當成真正的皇帝,一旦有了新傀儡,就會将他抛棄,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鬧上一場。
可他還是有點恐懼,心潮起伏不定,忘記了逆呼吸之法,想起了許久未見的母親,想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楊奉,甚至想起了神出鬼沒的孟娥……他太需要有人來幫忙了。
一道身影輕輕地踅進來,靜靜地站在床邊。
韓孺子擡頭看向小太監張有才,“左吉讓你來看着我的?”
張有才茫然地搖搖頭,“奴才是來服侍陛下的。”
韓孺子勉強笑了一下,“你不應該進來,這會給你帶來麻煩。”
“奴才不怕,奴才既然被派來服侍陛下,就要盡心盡力。”
這是又一名忠宦劉介,還是别有用心的試探者?韓孺子疲倦得不願再想下去,“你去……請皇太妃來。”
韓孺子随口一說,張有才卻真當成了聖旨,稱了一聲“是”,轉身就走。
小太監估計連皇太妃的面都見不着,韓孺子甚至不知道找來皇太妃有什麽意義,她是太後的妹妹,跟太後是一夥的,比左吉更難對付。
可他沒有收回命令,決心要将所有手段都用上,事到如今,他所争的不是行不行夫妻之道、生不生太子,而是能不能守住底線。
外面傳來環佩叮當的響聲,上官皇太妃竟然真的來了。
兩名宮女将皇太妃送到椅榻上,随後退下,張有才沒出現。
“陛下爲何抑郁不樂?”皇太妃問道。
兩人相隔較遠,燭光昏暗,皇太妃與太後更爲相像。
“爲什麽非要選我當皇帝?”
“陛下應該知道原因。”
“因爲我母親勢單力薄,沒有根基,所以我比較好操縱嗎?”
“這是一部分原因。”皇太妃頓了頓,“不管外人怎麽說,太後選立陛下是爲大楚江山着想,崔氏已然權傾朝野,再出一位皇帝,韓氏宗族危矣。桓帝在世的時候就要清除崔氏,可惜一直沒騰出手來。思帝繼承父志,本已制定計劃,誰知……于是重任就落在太後肩上,她不得不使些手段,不得不先與崔氏和解,這都是爲以後做準備。”
“既然太後的目标是崔氏,爲什麽……爲什麽急着讓我行夫妻之道、生育太子呢?”
皇太妃露出一絲微笑,馬上又變得嚴肅,“陛下一日無子,東海王就有接替陛下的資格,崔氏的野心就不會消失。陛下是在擔心自己的安危吧,陛下盡管放心,有了太子之後,陛下的位置隻會更加穩當。”
皇太妃的話比左吉有說服力,可韓孺子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半天沒有說話。
“不過太後也是心急了一些,陛下畢竟年紀尚小,這種事情怎麽能夠強迫呢?我會與太後談談,勸她别太着急,來日方長,東海王就在宮内,崔氏一時不敢嚣張,等陛下能夠親理政務,再對付崔氏不遲。”
事情居然談成了,韓孺子心情放松的同時,也感到大惑不解,難道自己誤解太後和皇太妃了?難道一直以來楊奉都在誇大其辭?
“你們不會再逼我……”
“太後通情達理,會聽我的勸說,宮女留下來,但是不會再對陛下有任何逾禮之舉。”皇太妃面露微笑,顯然也覺得這樣的事情有點荒謬。
韓孺子終于放心,“我向左吉問起太後手上的傷,可能得罪太後了。”
“皇帝不會得罪任何人,太後更沒有那麽容易被得罪。”皇太妃起身,準備告辭了,“陛下勉力,終有親政的一日。”
韓孺子不知說何是好,“謝謝……”
皇太妃一笑,“陛下不必謝我,太後所做一切都是爲大楚江山着想,這江山早晚會交到陛下手中。”
皇太妃走了,留下韓孺子一個人茫然若失,這道難關度過得似乎太容易了一些,既然如此,太後之前又何必派遣左吉來呢?
張有才和佟青娥進來服侍皇帝安歇,這一夜平靜無事。
韓孺子睡着得比較晚,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早晨起床的時候腦子裏渾醬醬的,卻突然想明白一件事:皇太妃回答了許多疑問,卻偏偏在太後手傷的問題上一帶而過,不,根本連提都沒提。
這天上午,在勤政殿裏,韓孺子明白了太後與皇太妃爲什麽要向他讓步。
關東的戰争勝負未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調兵遣将上,可是有一些人不受大勢的影響,謹守本分,像看家犬一樣緊盯最細微之處。
宰相殷無害有意等到皇帝到來之後,才拿起一份奏章,歎了口氣,命人送進聽政閣交給太後,然後對同僚說道:“第九封了,禮部、太常寺、太學、國子監都有人上書,現在連禦史台也有奏章送來。”
“這件事跟禦史台有什麽關系?誰這麽大膽,先參他一個逾職之罪。”一名官員說。
殷無害搖頭,“禦史台狂人不少,參了一個,就會有十個撲上來,還是謹慎些爲好。”
韓孺子跟往常一樣安靜地坐在那裏當擺設,沒聽懂大臣們在說什麽,很快,上官皇太妃從暖閣裏走出來,代表太後說話,解開了皇帝心中的疑惑。
“隻是沿用先帝的年号而已,爲什麽這麽多大臣反對?”皇太妃晃了晃手中的奏章,“按這裏的說法,不換年号就會導緻陰陽失調、上下動搖,比齊王叛亂的威脅還要大。”
參政的幾位大臣都看着宰相。
殷無害無奈,隻得上前道:“祖宗立下的規矩,做臣子的不敢随意更改,新帝新年号,曆來如此,舊年号頂多沿用一年,再久就不合适了。如果今天改了一個規矩,以後别的規矩也可以更改,朝廷的根基……”
皇太妃搖搖頭,“規矩那麽多,改一兩條又能怎樣?難道武帝、桓帝就從來沒改過規矩?我也不跟你們争,年号是皇帝的,就讓陛下自己定奪吧。”
殷無害臉上露出明顯的吃驚表情,在皇帝面前提出年号一事,本來是他的策略之一,沒想到皇太妃居然主動請皇帝定奪。
韓孺子一點也不吃驚,終于明白太後爲何會放自己一馬,唯一沒弄懂的是:年号改與不改有這麽重要嗎,以至于大臣與太後發生對立?
不管怎樣,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拿來做交易。
(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