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從大臣的眼中看到太後目光的折射:一開始大臣們顯露出恐懼,這意味着太後對皇帝感到意外而不滿,很快,大臣們變得困惑,因爲太後并沒有阻止皇帝,最後,他們恢複臣子該有的謙卑狀态,垂下目光,看着皇帝的腳尖,表明太後默許了皇帝的行爲。
韓孺子的心還在狂跳不止,但他并不後悔自己的決定,繼續向前走,離齊王世子韓鈴越來越近。
“陛下……”宰相殷無害稍稍挺身,想要阻止皇帝接近危險人物,可是向寶座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後,又重新跪下。
大臣們跪在地上慢慢調轉方向,保持時刻面朝皇帝。
所有人當中,數韓鈴最爲驚訝,看着皇帝走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朕還小的時候,曾經來過這裏。”韓孺子停下,四處打量,“不記得是幾歲了,隻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朕就是在這裏第一次見到武帝。外面很熱,殿内很涼爽,也很陰暗。朕就站在……這裏。”
韓孺子指着門口的一根殿柱,所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望過去,連韓鈴也不例外。
“當時殿裏沒有别人,隻有朕和武帝,武帝一個人坐在……那裏。”韓孺子轉過身,看向太後所坐的位置,太後稍稍垂下目光,看着台階下方,在寶座的左右,東海王等人都用驚訝的目光看着他。
“武帝沒有看見我。”韓孺子的腦海裏真的出現一幅畫面,與勤政殿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他努力去想,忘了自稱“朕”,“武帝在想什麽事情,我沒敢走過去,就在柱子後面偷看,然後我聽到武帝說話,他還是沒看到我,所以那句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說——”
韓孺子更加努力地去想,那句話就在腦海中盤旋,像風中起舞的柳絮,像水面上飄浮的羽毛,終于,他一把抓到了,“武帝說:‘朕乃孤家寡人。’”
勤政殿内一片安靜,突然有人抽泣了一聲,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抽泣者是中司監景耀,他原本站在寶座前的第二級台階上,這時轉身沖着寶座跪下了,不是面朝坐在上面的太後,而是沖着寶座本身,“這的确是武帝說過的話啊,當武帝以爲……以爲周圍沒人的時候,或者是想事情太投入的時候,偶爾會說出這句話,除了個别内侍,絕對沒有外人聽到過!”
原本半信半疑的大臣們,這時差不多都信了,隻有韓鈴還固執己見,“嘿,虧你能想出這種把戲:正好你一個人,碰到武帝也是獨自一人,唯一能作證的還是名太監。”
景耀的作證不在韓孺子的預料之中,他指望的是另一個人,再次伸手,指向宰相殷無害,“我記得他。”
殷無害吓了一跳,張着嘴,全身顫抖,不知該承認還是不承認。
“不是在殿内。”韓孺子補充道,腦海中的畫面越來越清晰,“我沒敢走到武帝面前,悄悄退了出去,在門口遇見了殷宰相,我那時不知道他是宰相,隻記得撞在了他腿上,看到他身上繡着一隻大鳥。我坐在地上,是殷宰相把我扶起來的。”
大家的目光又都落在宰相身上。
殷無害本來是跪着的,這時坐在地方,好幾十歲的人,居然放聲大哭起來,“是我,的确是我,衆妙三十六年六月,武帝召見所有兒孫,陛下當時才四五歲吧,不知怎麽獨自留在勤政殿裏,當時我不是宰相,而是右巡禦史……”
這回再沒有人懷疑了,韓孺子繼續道:“後來武帝走出勤政殿,看見我之後哈哈大笑,說我……說朕‘孺子可教’,朕的小名就是這麽來的。”
母親一遍遍講過的故事,這時也變得清晰了。
勤政殿内哭聲一片,人人都想起了剛毅無畏的武帝,若他還活着,一聲咳嗽就能讓任何一位諸侯王從千裏迢迢以外馬不停蹄地跑來跪拜,相隔僅僅不到四年,朝廷的軍隊居然敗給了區區一位齊王。
韓孺子看着韓鈴,說:“朕乃桓帝之子、武帝之孫。”
韓鈴臉色忽青忽紅,欲言又止,然後他跪下了,低着頭,卻不肯說話,更不肯口稱“陛下”。
這樣就夠了,韓孺子轉身走向寶座,兩邊的大臣還在抽泣,在地上匍匐得更低了。
寶座上,太後向邊上稍讓了一點,韓孺子坐在她身邊,心髒突然間跳得更快,兩條腿像是虛脫了一樣,軟弱無力。
“做得好。”太後低聲道,然後向階下的大臣們說:“哀家希望,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有人質疑皇帝的身份。”頓了頓,太後嚴厲地補充道:“再有妖言惑妖者,罪不容赦。”
事實上,除了齊王父子,沒人公開提出過質疑,大臣們互相争議的是該如何迎戰齊兵,以及太傅崔宏是否該爲戰敗負責,可太後還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必須讓大臣們信服,才能讓他們盡力。
勤政殿裏的争議化于無形,當太後命令群臣起身說話,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了齊王,仍然跪在那裏的齊王世子韓鈴成爲衆矢之的,不隻一個人舉着笏闆要沖過去狠狠打上幾下,太後不得不下令将他帶走。
有人出謀劃策,有人舉薦猛将,有人願當退兵說客……大臣們終于形成一股力量。
韓孺子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又一次感到所有事情與己無關。
沒過多久,楊奉指出陛下似乎有些疲倦,得到太後的首肯之後,楊奉親自攙扶皇帝回皇太妃的慈甯宮休息。
“陛下不該這麽做。”一進到房間裏,屏退其他太監與宮女之後,楊奉就嚴厲地表示反對。
“不該怎樣?”韓孺子問。
“不該引起太後與大臣的注意,更不該參與朝廷與齊王之間的戰争,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選擇。”
韓孺子拒絕承認錯誤,“你說過,因爲我是皇帝,所以會有人主動接觸我,你指的是那些勳貴侍從吧。”
“已經有人接觸陛下了?”
“沒有,一個都沒有,甚至沒人向我做出暗示。所以我想,我總得做點什麽,讓大家知道我是值得接觸的皇帝,就像楊公,也是覺得我多少還有一些希望,才願意幫我的吧。”
楊奉愣住了,這不是他第一次被皇帝的早熟聰慧所震驚,可皇帝的成長速度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期,一時間竟然無話可說。
“陛下……還是冒進了一些,太後從此會更加忌憚陛下。”楊奉不想鼓勵皇帝冒險。
“有利有弊,看以後的情況吧,或許利更大一些。”
楊奉輕歎一聲,“陛下說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嗎?”
“我有一些模糊的記憶。”韓孺子不想對楊奉撒謊,于是誠懇地說:“老實說,我不記得殷宰相,隻是覺得他很可能會幫我圓場,景耀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那句話真的印在我的記憶裏,可我不記得是誰說的。”
“‘孺子可教’呢?”
“母親總對我說這個故事,我想應該是真的吧。”
楊奉又歎了一口氣,“請陛下在這裏安心休息,我去叫人安排膳食。”
“以後我都要住在這裏?”韓孺子嗅到了濃重的香氣,不是很喜歡。
“嗯,這是爲了保護陛下的安全。”
楊奉轉身要走,韓孺子還有事情要問,急忙道:“東海王的師傅羅煥章向我講了仁義之道。”
“羅煥章是位了不起的儒生,陛下應該多聽他的課。”
“可他說的東西跟你不一樣。”
已經不能再将皇帝當成純粹的小孩子了,而且在皇太妃的寝宮裏,他們以後私下交談的機會也不會太多,楊奉決定不繞圈子:“以仁義觀之,權謀隻是一時之手段;以權謀觀之,仁義不過是冠冕堂皇的旗幟;以我觀之,兩者皆有偏頗,心無挂礙才能随心所欲,一旦分出了權謀與仁義,免不了處處留下痕迹,騙不了自己,更騙不了他人。太祖強于莊王、陳王的地方,就在于不執一端,暢遊仁義與權謀之間。”
韓孺子沒法完全理解,“我不太明白……比如說我究竟該怎麽應對那些勳貴子弟?”
“陛下隻需記住一點:陛下可以是自私的,但自私有一個底線,那就是不要自私到以爲别人是不自私的。陛下若能以己所欲推及天下,無往而不利。”
楊奉走了,韓孺子更糊塗了,“我怎麽會以爲别人不自私呢?”
慢慢地,他有了一點體會。
房門悄沒聲地打開,進來的不是送膳食的太監,而是孟娥,她被派過來保護皇帝,或許就早到了,一直沒進屋而已。
“我現在就可以教你内功。”孟娥說。
韓孺子就在這一瞬間醒悟的,孟娥想傳他内功,是因爲看出他有可能成爲真正的皇帝,她可不是所謂的忠臣,她有私心,很大的私心,所以才會進入皇宮當一名女侍衛,才會主動提出傳授内功。
“我想學,但是我們得先彼此取得信任。”韓孺子要弄清她的私心究竟是什麽。
孟娥顯出幾分困惑,她一直以爲皇帝應該苦苦哀求自己才對,“怎麽才能彼此信任?”
“你先告訴我,太後手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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