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末代皇帝荒淫殘暴,以至天下大亂,群雄并起,逐鹿問鼎者數不勝數,互相攻伐兼并,最後剩下三股最重要的勢力,太祖建立的大楚隻是其中之一,還有兩夥勢均力敵的對手。
北方的趙國由莊垂創立,與太祖韓符一樣,莊垂也是豪俠出身,成名更早,地位也要高得多,在祖父那一代就以行俠顯名,到他這一代,家族中的男子幾乎都以行俠爲事業,莊垂名聲最響,被稱爲“江北第一豪俠”。
太祖逃亡期間,也曾是莊家的座上賓,與莊垂相談甚歡,彼此引爲知己,卻在争奪天下時反目成仇。
若論自私自利、心狠手辣,莊垂比太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有一個簡單粗暴的規矩:無論誰得到過莊家的幫助,哪怕是間接的幫助,就是欠下莊家一筆債,這筆債必須連本帶利償還,有時候要以命來還。
即使規矩如此苛刻,北趙在很長時間裏都是當時最強大的一股勢力,吸引衆多豪傑前來投奔,原因很簡單,莊家簡直就是出将帥的窩子,随便拎出一名十幾歲的青年,都能帶兵打仗,大家甯願背負巨債,也願意追随最有前途的主人。
等到塵埃落定,大家回過頭再看,發現莊王之所以會一敗塗地,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子弟太多,阻塞了其他豪傑的晉升之路。
如今正在發生叛亂的齊國,當年也是一股強大勢力,與豪俠出身的韓、莊兩王不同,齊王陳倫身世高貴,祖上十世爲侯,經營齊地數百年,早就被當地百姓認爲是無冕之王,一呼百應,是最早稱王的勢力之一。
太祖視諸友爲刀劍,用的時候不遺餘力,不用的時候棄之如敝屐。莊王視豪傑如欠債者,時刻催逼,非要榨出全部價值不可。與這兩人相比,齊王陳倫才是真正的王者,麾下的将帥幾乎都是世家子弟,至少有兩代人爲陳氏效勞,外地豪傑投奔齊國,隻能先從小吏做起,積攻升遷,有過則誅。
齊國的失敗幾乎是必然的,陳王野心不大,隻想占據故土,然後趁着楚趙争霸之際,稍稍向外擴張一點,結果太祖與莊王在鬥得最激烈的時候,竟然盡棄前嫌,聯手進攻齊國,隻用了三個月,就将齊國徹底滅亡。
齊國的忠臣最多,追随陳王自殺者不計其數,奇怪的是,許多自殺者根本就不是齊國人,而是外鄉豪傑,并未受過陳氏的多少恩惠,也一批批地跟着刎頸或是跳牆。
總之,在三位王者當中,太祖韓符絕非最自私自利者,更不是最擅長拉攏豪傑的人,結果卻是他奪得了天下。
“明天陛下會迎來一位新師傅,他将講述國史,請陛下多聽多想。”楊奉是一位引導者,并不反對學生從别的地方獲得信息。
韓孺子又度過一個不眠之夜,次日上午聽課的時候,東海王一見到皇帝的腫眼泡就詫異地問:“你怎麽了?好像日理萬機似的,你可是天下最悠閑的皇帝。”
“我就是閑得睡不着覺。”韓孺子笑着說,好奇今天的新師傅會是哪一位老先生,太後竟然會同意講授國史,也是怪事一件。
新師傅來了,卻沒有那麽老邁,四十幾歲年紀,身材高瘦,相貌威嚴,目光銳利,狹窄的鷹鈎鼻像小刀一樣指向皇帝。
“草民羅煥章叩見陛下。”新師傅沒有特權,所以要行正式的跪拜之禮,令韓孺子意外的是,平時飛揚跋扈的東海王,居然避席還禮,比面對皇帝要恭敬多了。
羅煥章自稱“草民”,那就是沒當過官,也沒有爵位,韓孺子想起東海王說過的一句話,脫口道:“你是東海王的師傅吧?”
羅煥章站起身,“草民曾經教過東海王殿下幾年,才疏學淺,沒能教出好弟子。”
東海王臉紅了,低頭不語,好像很害怕自己的師傅。
韓孺子越發納悶,雖說太後與上官家已經和解,畢竟仍存在競争,她居然将東海王的師傅召進宮,實在是不合常理。
沒準楊奉會将這件怪事當成一道問題,韓孺子習慣性地開始思考,别的師傅都對皇帝的走神視而不見,羅煥章卻不是普通人,咳了一聲,說:“草民受命來講國史,陛下希望從哪裏講起?”
第一次被征詢意見,韓孺子反而不适應,翻翻桌上的書,想了一會,說:“太祖,朕想知道太祖爲何能夠奪得天下。”
“陛下睿智,提的問題很好。”
東海王的臉更紅了,不知爲什麽,在這位庶民師傅面前,他特别老實,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太監搬來了小凳,羅煥章沒有坐,站着說:“前朝末帝荒淫,群臣乖亂,遂失其鹿,而群雄共逐之。太祖起于布衣,興于山林,數年間除暴安良,創立萬世基業,原因其實非常簡單。”
自己冥思苦想而不得的答案,大儒肯定早就有了定論,韓孺子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
“仁義。”羅煥章吐出兩個字,鄭重得像是太廟裏唱祝的禮官。
“能說得詳細一點嗎?”韓孺子有點失望。
“前朝所失,即是太祖所得。前朝視百姓如奴隸,以苛法繩之,側目者剜眼,腹诽者割舌,偶語者腰斬。太祖龍興,反其道而行之,破殘賊之法,立仁義之道,省賦減刑,與民休息,五六年間,遂有天下。昔日,商湯出行,見捕者張網四面,其人曰:‘從天墜者,從地出者,從四方來者,皆入吾網。’商湯收網三面,唯留一面,乃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犯命者乃入吾網。’四十餘國皆曰:‘湯之德及于禽獸矣。’往而歸之。以此言之,四面張網而捕一鳥,網開三面而獲諸國,仁義即是網開三面。”
羅煥章慷慨陳辭,東海王垂頭,像是在偷笑。韓孺子聽得似懂非懂,心裏更糊塗了,“太祖就是靠仁義打敗莊王和陳王的?”
羅煥章目光變得嚴厲,再加上那道小刀似的鼻子,沒一會就讓皇帝垂下頭,反思自己說錯了什麽話。
“陛下肯定聽過一些閑話吧,說什麽太祖心狠手辣,靠背信棄義奪得天下?”
韓孺子不願出賣楊奉,含糊地嗯了一聲。
“可曾有人對陛下說過這些事情:前朝擁兵百萬,耳目遍及闾巷,及至官逼民反,群雄并起,區區兩年間,末帝焚宮自殺,身殒而國滅,爲天下笑;東齊地方千裏,連城數百,陳氏十代爲侯,可謂根深本固,待到楚、趙并攻,數月間齊國淪陷,随齊王殉難者八百六十餘人;北趙地勢險要,莊王之強天下無雙,猛将上千,精兵三十萬,人人以一敵十,蹂躏諸侯、踐踏江山近五載,一朝戰敗,銳氣消亡過半,再敗,心中恍惚不知所出,三敗,莊王刎頸自殺,宗屬降楚,精兵猛将盡爲太祖所用。”
“聽說過一點。”韓孺子輕聲道,有點明白東海王爲何在羅煥章面前那麽老實了,這位大儒可不簡單,開口就像萬箭齊發,聽者根本來不及招架,沒等明白他說了什麽,就已束手投降。
羅煥章放緩語氣,伸出右手,慢慢握拳,“陛下請看,曲手爲拳,握東西是不是更牢?”
“當然。”
“陛下再看,拳已成實,還能握住什麽?”
“什麽也握不住,實拳就是……實拳。”韓孺子開始明白羅煥章的意圖了。
“機謀權詐、好勇鬥狠即是握拳。”羅煥章一拳擊出,他不是武師,這一拳沒啥氣勢,“拳頭能打人,卻不能附人。太祖會用拳頭,莊王、陳王也會用拳,握得還更緊一些。可莊、陳二王一朝兵敗即如山倒,太祖雖屢戰屢敗卻總能東山再起,是因爲太祖懂得松拳之道。百姓苦于苛法已久,太祖行仁義恰如久旱甘露,因此而得民心。”
“民心幫助太祖打敗了敵人?”韓孺子問。
羅煥章搖頭,“民心思安,不願打仗,太祖要靠自己的本事擊敗強敵,可太祖兵敗時,後方民心不亂,太祖所至之處,城門立開,糧草立至,往往能在旬月間再成一軍。陳王号稱能養士附衆,自殺殉難者衆多,可是沒有百姓願意恢複齊國。滅齊之戰,楚攻其南,趙攻其北,莊王兵鋒未至,百姓扶老攜幼,奔南歸楚,皆因太祖行行仁義之道。”
韓孺子喃喃道:“太祖善逃,是因爲有處可逃,行仁義不是爲了争一時之勝,而是爲以後鋪路,有些人不能幫你打仗,卻能在危險之際救你一命……”
羅煥章皺起眉頭,“到底是誰教陛下這些東西的?對太祖怎可如此不敬?”
“羅師見諒,朕從小失教,難得聽到聖賢之言,所以有時候會亂說話。”韓孺子急忙管住自己的嘴。
羅煥章沒再多問,東海王卻盯着皇帝多看了幾眼,顯然不太相信他的話。
這堂課比平時累多了,韓孺子根本沒機會沉思默想,羅煥章就像是一名經驗豐富的馴獸師,輕松就能控制猛獸的一舉一動。
羅煥章告退之後,東海王對皇帝說:“苦日子才剛開始,好好享受吧。”
韓孺子倒不覺得苦,反而獲益良多,可是心中生出的疑惑也更多,這些疑惑隻能去問楊奉。
下午的武學比較平淡,孟徹說得多動得少,有些敷衍,侍從們也不在意,捉對比拼,玩得很開心。沒人敢跟皇帝動手,韓孺子就自己活動腿腳,幾次看向角落裏的孟娥,想跟她說句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
這天夜裏楊奉沒來,他總是忙忙碌碌的,名義上服侍皇帝,其實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場,不知到哪裏爲皇帝“開辟道路”去了。
接連幾晚失眠,韓孺子終于堅持不住,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正深,被一陣搖晃給推醒了。
眼前一片黑暗,韓孺子隐約看到床頭有人,像是服侍自己的宮女,“啊?什麽事?”
“你想學真正的武功嗎?”
韓孺子一下子清醒,騰地坐起來。
楊奉提醒過他,第一個主動接觸皇帝的人必定别有用心,韓孺子怎麽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孟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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