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太祖姓韓名符,本是東海郡一介布衣,最終成爲一代開國之君,關于他的傳說不計其數,韓孺子從小生活封閉,卻也聽過不少。
在這些傳說中,太祖的一生充滿了奇迹,出生時有紅雲籠罩、雷聲宣告,成人之後更是奇遇連連,林中斬過狂龍、夜裏審過鬼卒、山頂遇過仙師、海底探過寶藏……争奪天下時數度受困,陷入絕境,每次都有神人出手相助,從而轉危爲安。
楊奉講述的是另一類故事,韓孺子從來沒聽說過。
太祖還隻是韓符的時候,并非普通百姓,家中有些餘财,可他不事生産,也不喜當官,花錢捐了一名小吏,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一點也不稱職,卻專愛結交各路豪傑,家中常常賓客盈門,整夜歡鬧,擾得四鄰不安,但是沒人敢告官,韓家的客人頗有一些亡命之徒,被惹惱了真會殺人。
韓家的那點産業經不起折騰,三五年光景就耗個精光,父親被活活氣死,兄嫂帶着母親分家另過,妻子每日以淚洗面,即便如此,韓符也不肯改邪歸正,沒錢就借,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
二十五歲那年秋天,偷搶事發,韓符從縣中小吏正式轉變爲罪犯,爲了躲避追捕,隻得抛妻棄子,踏上逃亡之路。之前數年的結交這時帶來了回報,韓符由東到西,幾乎走遍了天下各郡,到處都有人接待,好酒好肉,地方豪傑慕名而至,願與他結爲刎頸之交。
這不是逃亡,更像是巡視。
可這樣的生活隻持續了不到五年,韓符的名聲越來越大,官府對他的追查也因此越來越嚴,最終,再大的豪傑也保不住這名逃犯,他不得不逃入荒野,與盜匪爲伍,再不敢公開現身。
盜匪生活遠沒有想象中恣意暢快,倒是經常忍饑挨餓,時時擔心官兵的圍剿、不同團夥之間的争奪地盤、内部的争權奪勢,在荒野中,韓符與各地豪傑的聯系日漸稀少,名字還會偶爾出現在酒酣耳熱之後的暢談裏,可也僅此而已。
幸運的是,韓符加入盜匪團夥的第一年就趕上了天下大亂,他不是第一個起事者,卻占據兩大優勢: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擴張勢力的初期,他們起過極其重要的作用,至于其中一些人背叛太祖,則是後話了;結交廣泛,熟知天下郡縣形勢,帶兵走到哪,都能找到從前的朋友,從而迅速取得當地人的信任。
楊奉的故事就講到這裏,其中沒有明顯的奇迹,然後他給皇帝留下一道題目:“你聽過太祖不少故事吧,它們不都是假的,裏面隐藏着一些真相,但是需要細心挖掘。給你三天時間思考一個問題:擅于結交朋友的豪傑成百上千,爲什麽偏偏是太祖奪得天下?”
“我知道,因爲太祖有神靈相助。”韓孺子脫口而出。
楊奉看了皇帝一會,搖頭說:“你不知道,好好想一想。”
韓孺子睡不着覺了,楊奉所講的故事吸引了他,可是内容太少,與母親、仆人曾經描述過的太祖形象大不一樣,楊奉卻要求他将兩種說法結合起來,推導出太祖爲何能奪得天下。這實在太難了,韓孺子輾轉整夜,早晨起床時雙眼紅腫,沒有想出半點眉目來。
接下來的兩天裏,韓孺子常常在白天聽講時走神,反正也沒人在意,他盡可随意遨遊在太祖的往事之中,楊奉講的故事、母親講的傳說、靜室中的戰争圖畫,在他的心中進進出出,卻怎麽也無法協調在一起,就像是三個不同時代的不同人物。
第三天上午,他終于忍不住了,講詩的郭叢剛在凳子上坐好,張開嘴正要說話,皇帝先開口了:“郭師讀過不少書吧?”
老先生呆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皇帝說話,裝糊塗混過去是不可以的,隻好哼哼唧唧地說:“老臣畢生求學,讀書不辍,不敢說是很多,算是有一些吧。”
“那今天講講《詩經》以外的東西吧。”
“呃……這個……《詩經》才開頭,一篇《關雎》還沒講完。詩可以言志、可以動情、可以頌德、可以止邪,詩中自有大義,感天地,動鬼神,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該學詩……”
郭叢想就這樣講下去,從而避開皇帝的請求,可韓孺子今晚就要回答楊奉留下的問題,聽不進詩句與逐字注解,伸手在書案上敲打,“學詩不争一時,今天朕想聽點更有用的。”
郭叢臉色驟變,“陛下,《詩經》大有用處,可以言志、可以動情……”
韓孺子繼續敲打書案,“太祖就不學詩,朕想聽太祖的故事,郭師讀過的書多,揀幾段說來聽聽。”
郭叢的臉變成了醬紫色,隻好望向守在門口的兩名太監,太監也很慌亂,不敢給出任何提示,坐在側席的東海王瞪眼瞧着皇帝,既驚詫又迷惑。
“太祖……太祖的故事都記在國史之中,這個……陛下若是想聽,老臣倒是能推薦幾位專攻國史的國子監和太學的博士,他們……”
“找别人太麻煩了,朕也不是想聽全部,郭師選幾段能教益後世的故事就行。”
門口的一名太監匆匆離去,郭叢被逼到絕路了,隻得勉強說下去:“太祖功高蓋世、亘古未有,能教益後世的故事實在太多了,這個……容老臣想想……”
郭叢呆呆地想了一會,臉色青紅不定,呼吸越來越粗重,突然一頭栽倒,居然暈了過去!
太監急忙上前攙扶,韓孺子大吃一驚,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個簡單要求,居然會引發如此嚴重的反應。
東海王笑了一聲,“哈,郭叢這算是殉職吧,能死在皇帝面前,他這一輩子也算值了。”
“别瞎說。”韓孺子探身觀望,可不想有人因爲自己的幾句話被逼死,“他怎麽樣?”
“郭老大人……還活着。”太監說,這時另一名太監回來了,兩人一塊将郭叢擡出去。
上午的課就這麽結束了。
“你怎麽突然對太祖感興趣了?”房間裏隻剩下兩個人時,東海王好奇地問。
“我想起靜室裏的圖畫,還有母親講過的一些故事,所以想聽聽大臣們如何講述太祖,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太祖的故事有什麽忌諱嗎?”
“大家忌諱的不是太祖,是——你知道是誰——反正有人不希望你學史書,怕你野心膨脹。”東海王閉上嘴。
左吉進來了,看了幾眼,什麽也沒說。
這天晚上,韓孺子将白天的事講給楊奉,楊奉說:“陛下現在還不是讀國史的時候,我講的故事足夠多了,加上那些傳說,應該能得出結論,陛下再想想,等陛下想明白了,咱們再往下講。”
于是楊奉就隻教皇帝認字,功課将要結束的時候,韓孺子問:“楊公從前是做什麽的?”
“從前我就是太監,服侍先帝十幾年,親眼看着他長大。”
“更往前呢?楊公肯定不是從小……就做太監的吧?”
楊奉搖搖頭,“當然不是,我曾經也是讀書人……陛下若是真對我的經曆感興趣,等我講完從太祖講到武帝的時候,或許可以說一些。陛下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我的經曆非常簡單,用不上十句話就能說完。”
韓孺子相信,楊奉的過去絕不簡單。
郭叢再沒有出現,來講經的老師傅們越發謹言慎行,除了書上的内容,絕不多說一個字,韓孺子也沒興趣再逼他們講國史,每天就是發呆,翻來覆去地回憶太祖的諸多事迹。
四月中旬,關東傳來消息,齊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審訊,終于還是公開造反了,可惜時機已逝,曾經與齊王暗通款曲的諸侯與大臣,這時全都投向了朝廷,太傅崔宏——如今是平東大将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一路攻向齊王治所,平定叛亂指日可待。
東海王又喜又憂,喜的是舅舅立下大功,崔家的根基更加穩定,憂的是大将軍一旦得勝回京,表妹就要被冊立爲皇後。
其他勳貴侍從則隻有興奮,整日裏議論紛紛,全都遺憾自己不能上戰場建功立業,有時聲音能傳入淩雲閣,韓孺子就是從他們嘴裏了解到東方戰事的進展,至于楊奉,他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遠方的戰争,隻字不提,專心教皇帝認字,督促皇帝思考。
齊國之戰影響到了皇帝的平靜生活,下午的講經取消,改爲學習騎馬、射箭,這是爲了有朝一日校閱凱旋的大軍。
韓孺子從來沒騎過馬,好在皇宮裏養着許多極其溫馴的馬匹,他很快就能穩坐在馬背前進,隻是不能馳騁。
射箭比較難學,兩天下來,韓孺子勉強能将箭矢射到靶子附近。
下午的學習有一個好處,韓孺子與勳貴侍從們的接觸更多了,甚至能叫出幾個人的名字,也有機會觀察他們的本事。
楊奉預言的“主動接觸者”還沒出現,侍從們都很謹慎,互相用眼神交流,卻極少看向皇帝。
學習騎射的第三天,皇帝與東海王又多了一項必修内容——拳腳與刀劍,太後仍然擔心會有刺客,因此希望皇帝能有點自保能力。
教師正是多日未見的孟氏兄妹,孟娥的哥哥恢複了男裝,也報出了本名,他叫孟徹。
正是從這對兄妹身上,韓孺子找到了線索,終于能夠回答楊奉留下的問題:那麽多結交廣泛的豪傑,爲什麽隻有太祖韓符奪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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