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或許都是想象,韓孺子結束胡思亂想,來到中掌玺劉介身前。
太監放下另一條腿,雙膝跪立,垂下目光,将天下獨一無二的寶玺獻給皇帝。
韓孺子接過錦匣,入手沉甸甸的,難爲劉介舉了這麽久,一方寶玺擺在匣中,是一整塊白玉,稍有破損,他隻看了一眼,又向楊奉投去目光,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楊奉卻已垂下頭顱,不肯再給予提示。
其他人也是如此,隻有跪在門口的東海王偶爾投來嫉恨交加的目光。
皇帝的寶玺有許多枚,這一枚傳國之玺最爲珍貴,隻有加蓋上它,才能頒布正式的禦旨,比如新任的南軍大司馬上官虛,雖然已經領取本官印绶,卻隻能被稱爲“守南軍大司馬”,隻有皇帝頒旨之後,才能成爲真職。
韓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掌握寶玺就意味着掌握十步以外、千裏之内的皇權,輕松一句話就能将母親接進皇宮……
可他連十步之内都沒經營好,放眼望去,滿屋子的人沒幾個值得信任。
“朕尚年幼……不懂朝政,全仗……全仗太後扶持,請将……寶玺……送、送給太後。”韓孺子結結巴巴地說,他太緊張,比猜到自己早晚會被殺死時還要緊張。
“遵旨。”景耀道,起身來到皇帝面前,接過錦匣,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剛要轉身去見太後,宰相殷無害擡頭說:“陛下孝心蒼天可鑒,不如頒旨獎賞天下爲人母者,以率天下先。”
景耀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個嘴巴,他差點又犯下同樣的錯誤,想讓寶玺名正言順地歸太後使用,必須由皇帝頒旨才行,于是停下腳步,幹脆不再吱聲,讓更有經驗的大臣處理此事,他隻想着事後如何處置劉介。
“好。”韓孺子簡短地回答,心裏有點空落落的,明知寶玺并不真的屬于自己,還是感到了失去的遺憾,或者說是占有的渴望,甚至覺得自己辜負了劉介,可是向楊奉望了一眼,他終于确信交出寶玺的選擇是正确的:老太監極爲隐諱地眨了一下眼睛。
宰相費力地爬起來,親自去草拟诏書,這需要一點時間,殿中的人大都跪着,景耀後悔自己動作太快了,捧着玺匣,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聽政閣帷簾掀開,走出一名中年女宮,正聲道:“太後有旨,寶玺乃國之重器,祖制所定,不可更改,仍交由中掌玺劉介保管。”
滿屋子的人都擡起頭,驚訝地看着女官,正在寫字的宰相殷無害也停下筆,揣摩太後的心事。
景耀尤其吃驚,可是能送出燙手山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稍一猶豫之後,馬上走向劉介,将玺匣還了回去。
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遊戲,韓孺子隻看得懂大概。
皇帝在勤政殿裏沒有停留太久,宰相殷無害親自操刀草拟诏書,其他大臣一緻通過,送到聽政閣内請太後過目,太後改動了幾處過于谄媚的字詞之後,诏書又送出來,由皇帝審定,加蓋寶玺,正式生效。
就這樣,通過一道贊揚母德的诏書,大楚皇帝寶玺的使用權落入太後手中,韓孺子第二次被送出勤政殿。
以死護玺的太監劉介退到角落裏,再無二話,以耿直聞名的右巡禦史申明志面露沉思之色,大概正在思考天下大事,崔宏依舊躲躲閃閃,新貴上官虛恭恭敬敬地目送皇帝,努力掩飾如釋重負的輕松心情……
韓孺子什麽也沒得到,内心裏仍然興奮不已,皇帝畢竟是受關注的,他的手伸不到十步之外,十步之外卻有手主動伸過來,沒準就在他走回内宮的路上,就有無數雙手在暗中舞動,隻是他暫時看不到而已。
一回到住處,楊奉就給皇帝的興奮之情澆上一盆涼水,在卧房門口,楊奉不顧禮儀,一把抓住皇帝的胳膊,将他推進去,同時揮手禁止其他人進入,屋内有兩名宮女正在擦拭器物,也被楊奉攆了出去。
“事态緊急。”楊奉的神情極爲嚴厲,帶有一絲指責,“請陛下對我說實話。”
“當然。”韓孺子覺得楊奉有些失态。
“陛下可曾與中掌玺劉介有過聯系?”
“沒有。”
“陛下可曾與寝宮以外的任何人有過聯系?”
“沒有。”
“陛下事先對劉介今日之舉是否知情?”
韓孺子搖搖頭,“我的一舉一動——”門開了,宮女孟娥走進來,警惕地看着兩人,韓孺子繼續道:“我一無所知,請中常侍相信,對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感到意外。”
楊奉盯着皇帝看了一會,點點頭,“我相信陛下,也請陛下相信我,就在這裏等候,由我去挽回局勢。”
韓孺子掃了一眼孟娥,對楊奉說:“我不明白,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楊奉沒有回頭,也沒有斥退宮女,“中掌玺劉介的事情解決了,你的沒有,還好你自己挽回了一些,将寶玺送給了太後,時間不多……”楊奉轉身向外面走去,經過孟娥身邊時停了一下,冷冷地說:“保護好陛下的安全。”
要說不遵守宮中禮儀,孟娥做得最過分,她好像根本就不懂這些事情,除了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她與其他人格格不入,面對地位高得多的中常侍,她甚至吝于給予回話,隻是不客氣地回視。
楊奉推門而去。
守在外面的太監與宮女魚貫而入,送來了遲到的午飯,十幾樣菜肴,一半是魚肉,韓孺子本來已經很餓,這時卻胃口全無,可進餐的規矩不由他做主,菜肴一樣樣地端來送去,接下來還有點心和茶水,全套儀式花了近半個時辰才告結束。
韓孺子坐在椅榻上,看着斜面對的一扇山水屏風,突然發現自己無所事事,演禮、齋戒、登基全都結束了,寶玺也交了出去,他與“皇帝”的最後一點聯系就此中斷,一眼望去,平淡無奇的未來就擺在眼前,直到死亡降臨之前,再不會有任何變化,最可怕的是,他孤零零地坐這裏,外面的争鬥卻在風起雲湧。
太監與宮女們有條不紊地撤去幾案、屏風與沒怎麽動過的食物,韓孺子真想叫住他們,問問他們到底如何看待皇帝,可他已經接受教訓,不想因爲一時多嘴而傷害任何人,他所能做到的隻有面露微笑,贊揚那些嘗過一兩口的菜肴。
勤政殿裏發生的事情顯然傳到了内宮,雖然皇帝的善意仍未得到直接的回應,侍者的目光卻都多少有一些閃爍,似乎在猜疑什麽。
侍者都走了,隻剩下孟娥一個人,合上門,掇了一張圓凳,坐在門口,盯着自己的腳尖,像是在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
“你吃過飯了?”韓孺子問。
“嗯。”孟娥好歹算是回了一聲。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較早,有些草木已經發芽了。”
這不是問題,所以孟娥不做回答。
“坐在這裏真是無聊啊,我能出去走走嗎?”
韓孺子以爲孟娥會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禁止自己出門,結果她隻幹脆利索了回了兩個字:“不能。”
韓孺子沒有強求,“除了坐在這裏,我還能做什麽?”
“你可以去睡覺,晚飯時我會叫醒你。”
韓孺子看了一眼左手的暖閣,一點困意也沒有,坐在椅榻上發了會呆,問道:“你進宮時間不長吧?”
孟娥緩緩扭頭,看了皇帝一眼,“你怎麽知道的?”
“猜出來的。”韓孺子笑道,其實這一點也不難猜,孟娥身上的氣質在皇宮裏太獨特,即使是沒多少經驗的少年也能辨認得出來。
孟娥繼續盯着自己的腳尖。
“你進宮多久了?”
“哪裏人士?”
“家裏還有别人嗎?”
“喜歡宮裏的生活嗎?”
……
韓孺子每隔一會提一個問題,也不在意對方是否回答,最後實在沒什麽可問的,他開始講述自己的生活,“我從前住的地方很小,但是有很多花草,我曾經以爲外面的花草會更多,沒想到出來之後見到的盡是亭台樓閣。我五歲的時候搬家,房子更大,奴仆也多了,大家對我都很好,給我帶各種玩具,還給我講故事,我最愛聽故事,什麽樣的都行,狐仙啊、俠客啊、将軍啊……八歲的時候又搬家了,換成一座樓,我每天上下跑十幾遍,母親說這樣對身體好。然後就是十歲那年搬進皇宮,說來也怪,我在這裏住過一個月,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孟娥突然起身,伸出左手,示意皇帝閉嘴,右手按在房門上,真的在側耳傾聽。
韓孺子很驚訝,這裏是内宮,孟娥爲何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孟娥坐下,什麽也沒說。
“中掌玺劉介是名忠臣,可我對他今天做的事情一無所知,在這之前我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我希望……太後能明白。”韓孺子越來越相信楊奉的話,勤政殿裏發生的那一幕并未完全結束。
“爲什麽對我說這些?”孟娥扭頭問。
“我想……我猜……我覺得……你或許能見到太後。”
孟娥沒承認,也沒否認。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還是沒想明白,劉介的舉動爲什麽會讓楊奉如此緊張,還有孟娥,她顯然不隻是一名宮女這麽簡單。
外來傳來确鑿無疑的腳步聲,孟娥一下子站起來,挪開圓凳,等了一會,猛地打開房門。
外面站着張嘴正準備叫門的東海王,身邊沒跟任何人,他對宮女不在意,邁步進屋,左右看了看,向孺子敷衍地鞠躬,怪聲怪氣道:“陛下,你可惹下大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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