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有奸臣從中阻撓,楊奉?他是個壞蛋,可他職位太低,肯定是右巡禦史申明志,難道宰相殷無害和兵馬大都督韓星也叛變了?”東海王自言自語了好一會,沒敢擡高聲音。
終于,東海王老實了一會,然後小聲說:“瞧不出你膽子挺大,竟然不害怕。”
“嗯?”韓孺子連中午和傍晚吃過什麽飯都想了一遍,雖然沒有得出任何結論,心裏卻踏實不少,“因爲——我沒想當皇帝吧。”
“嘿,蠢貨,你不知道當皇帝的好處。當了皇帝就能……就能爲所欲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有什麽就有什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隻有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其他人都是佃戶,要向皇帝上交租稅。”
“我隻想跟母親在一起。”
“傻瓜,隻有皇帝才能心想事成,你們隻能盼望皇帝的恩賜,你想回到母親身邊,得有皇帝——也就是我的允許才行。”東海王轉身睡去,沒一會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韓孺子也困了,閉上雙眼,側耳傾聽門外的聲音,不知是幻覺還是确有其聲,他覺得自己聽到了抽泣聲。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可是除了他的母親,沒有人再爲他的死感到真正的悲傷,韓孺子想到這裏,開始同情那位早夭的皇兄,他們曾經共同住在同一座府邸裏将近十年,卻從未見過面,至少在韓孺子的記憶裏沒有。
他剛睡着不久就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以爲這是自己的家,嗯了兩聲,突然覺得氣味不對,立刻睜眼,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約辨識出一道身影。
“你還真能睡得着。”是東海王的聲音。
韓孺子起身,一邊揉眼睛,一邊打哈欠。
東海王坐上來,将韓孺子推開一些,然後低聲說:“我想過了,咱們畢竟是親兄弟,都是韓氏後裔,流着武帝的血,等我當上皇帝,不會殺你,還會封你爲王,如果你能一直老老實實,或許我還會讓你們母子離開京城,去一個小小的郡當一個小小的王。”
“謝……謝。”韓孺子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麽。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咱們得齊心,得加深了解,先随便聊聊吧。”
“嗯。”
兄弟二人坐在黑暗中,半天誰也沒想出合适的話題,東海王又惱怒了,“你真是塊木頭疙瘩,連話都不會說,這樣吧,咱們輪流提問題,你先來。”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爲什麽總說‘我們崔家’呢?你應該也姓韓吧?”
“廢話,我當然姓韓,可是——”東海王的聲音本來就很低,這時壓得更低了,“韓家的子孫太多了,根本不把皇子當回事,大家隻盯着皇帝一個人,在崔家,每個人都喜歡我,即使我隻是東海王,他們也喜歡我,所以我更喜歡崔家人。”
或許是不小心說了實話,東海王突然改口,“但我的确姓韓,叫韓樞,毫無虛假的皇子,大家都說我跟武帝長得最像。你叫孺子吧?爲什麽起這樣一個怪名字?這肯定不是真名,咱們這一輩的名字都是木字邊。”
“我……就叫孺子。”韓孺子不太确定地說,“母親說……武帝見過我,稱贊我‘孺子可教’,所以……”
東海王大笑出聲,急忙閉嘴,聽了一會,發現這一笑并未引起外面的注意,才笑道:“你娘真會編故事,你信嗎?”
韓孺子不吱聲。
東海王在韓孺子肩上重重推了一下,“沒意思,你娘是宮女出身,沒教過你怎麽讨好别人嗎?”
韓孺子仍然不吱聲,東海王頗覺無趣,跳下椅榻,回到大床上,倒下接着睡。
韓孺子睡不着了,他想念母親,一點也不喜歡皇宮,更不喜歡共處一室的同父異母兄弟,慢慢地,他的思緒轉到了楊奉身上,幻想着那名太監正在某處與一群敵人戰鬥,爲的是……韓孺子希望楊奉能赢,可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東海王蹑手蹑腳地又來了,摸上椅榻,朝窗而跪,憂心忡忡地說:“事情不對頭,非常不對頭,皇帝已經死了,有資格繼位的就咱們兩個人,太後應該一早就立我爲帝,她在等什麽?”
“太後在哀悼皇帝,那是她的親生兒子。”
“呸,怎麽會有你這麽笨的家夥?就算傷心欲絕,太後也得先立新帝,這是慣例,這是……這是太後的職責,而且她将咱們兩個都軟禁在身邊,表明她的神智非常清醒。”
東海王輕輕地推窗,“過來幫忙。”
“啊?”
“我要逃出去,大臣們會立我爲帝。我真後悔沒在東清門跟那群太學弟子一塊走,全怪他們,隻會嚷嚷,就沒有一個真敢上來動手,景耀那個老太監把我按得死死的。”
韓孺子跪起來,但沒有幫着推窗,“你逃不出去的,這裏是太後寝宮,前後有兩道門戶,如果你想走蓬萊門的話,還要經過三重門戶和四條長巷,更不用說随處可見的禁軍。”
“你……居然記得進來的路徑?”東海王感到驚訝了。
“記得不是很清楚。”
東海王嘀咕道:“虛僞的家夥,差點把我給騙過了,這種人怎麽能留?”
暖閣的房門在響,東海王來不及回到床上,急忙轉身在椅榻上坐好,靈機一動,又跪起來,扳過韓孺子的一條胳膊,将他壓在窗台上。
韓孺子吃了一驚,可是東海王沒有特别用力,他也就沒有激烈反抗。
“你想越窗逃跑!”東海王大聲喝道,門開了,外面的燈光照射進來,他叫得更大聲,“快來人,孺子要逃跑!”
受到不公正指控的韓孺子開始反抗,可他的力量與東海王不相上下,失去先機之後沒法扳回來,反而被壓得越來越緊。
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都是親兄弟,打什麽架呢?”
東海王見好就收,松開韓孺子,跳到地上,“孩兒參見皇太妃。孺子要逃跑,被我抓住了。”
“你認得我?”上官皇太妃好奇地打量東海王,在她身邊,太監左吉提着燈籠,還有一名捧着長木匣的宮女。
“父皇登基的第十天在宮中設家宴,孩兒向皇太後、皇太妃請過安。”東海王袖手站立,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上官皇太妃展露笑容,“沒錯,我也想起來了,那時你還才這麽高,小孩子長得真快啊,現在跟我差不多一樣高了。”
“母親時常因爲我個子高埋怨我呢,說就是因爲我,她才不能每日給皇太後、皇太妃請安。”
皇太妃笑吟吟地點頭,目光轉到韓孺子身上,“那次家宴上,我好像沒有見到你。”
韓孺子根本不知道家宴是怎麽回事,東海王搶着回道:“三年前父皇登基,本應是普天同慶,王美人卻在宮中暗自哭泣,被人發現,劾奉爲大不敬,所以家宴的時候父皇根本沒邀請他們母子。”
皇太妃點點頭,收起一些笑容,問道:“你爲什麽要逃走?”
韓孺子擡手指向東海王,剛想說自己是被陷害的,東海王又一次搶在前頭,“他想回到王美人身邊,他從進宮那一刻起就哭哭啼啼地說想母親,我說得沒錯吧,孺子,你是不是說過?”
韓孺子正想着怎麽回答這句半真半假的提問,皇太妃笑道:“這麽大了,還是小孩子脾氣。跟我走,我帶你們去另一個地方。”
“我們什麽時候能見到皇太後?”東海王立刻警覺起來。
皇太妃笑笑,沒有回答,轉身走出暖閣,東海王無奈,隻能跟上去,韓孺子其次,再後是捧匣宮女,左吉提着燈籠與皇太妃亦步亦趨。
正屋裏有兩名宮女,守在東暖閣門前,皇太後就在裏面,她召見兩名皇子,卻一直沒有露面,東海王和韓孺子忍不住都向那邊望了一眼,東海王放慢腳步,突然沖向守門的兩名宮女,大叫道:“皇太後!我是東海王,我要見您!”
捧匣宮女上前一步,伸手輕輕一撥,東海王不由自主地向門口跑去,腳步踉跄,差點被門檻絆倒,宮女扭頭盯向另一位皇子,韓孺子自己加快腳步走出去,心中暗自納悶,這名宮女長得很是奇怪,全身上下沒有半分袅娜,倒像是……一名男子。
上官皇太妃轉身笑道:“越聰明的孩子越不聽話。”
東海王沒有在意宮女,抽泣道:“孩兒也想母親了,所以一時失态,皇太後才是我真正的母親。”
上官皇太妃笑而不語。
宮外停着一頂轎子和十幾名太監、宮女,皇太妃示意兩位皇子進去,自己留在外面步行。
轎子颠簸前行,東海王推了推韓孺子,驚恐地說:“你明白了嗎?”
“明白什麽?”
“皇太後遲遲沒有露面,很可能……已經被殺死啦,咱們不是被軟禁,是被綁架了,沒準……”東海王緊緊靠着韓孺子,好像這樣一來就擋住突然刺來的刀劍。
韓孺子想了一會,“咱們兩個都死了,誰來當皇帝呢?”
“笨蛋,當然是上官家的人。”東海王自己也覺得這個回答太愚蠢了,急忙改口道:“他們會從宗室當中選一個傀儡當皇帝,咱倆的年紀太大了,他們要選一個兩三歲還不會說話的嬰兒,沒錯,這種事在從前的朝代中曾經發生過……天哪,我就要被殺死了!”
東海王緊緊抓住韓孺子的手腕,身子微微發抖。
韓孺子掙紮了幾下,沒能擺脫束縛,隻好勸道:“不會的,如果崔家真像你說的那麽厲害,太後是不會殺死你的。”
“你肯定?哦,沒錯,殺死我就等于逼崔家起事,呵呵……”東海王松開韓孺子,心裏還是不太踏實,一路上沒再說話。
轎子落地,太監左吉掀開轎簾,探頭進來,“太廟到了,請兩位皇子下轎。”
東海王興奮地又推了一下韓孺子,“太廟是祭祖的地方,我真要當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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