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這塊木柱的年代雖然十分久遠,但卻似乎并沒有收到過腐蝕,那斑駁怪離的紋路中間,有一張蒼老而莊重的臉漸漸從木紋中浮現出來。
随着這個古怪木柱的出現,唱戲女鬼似乎也怒意全消,變得唯唯諾諾起來。
“柱……逆柱大人……你怎麽出來了?”
巨大木柱緩緩開口,聲音渾厚而嚴厲:
“放肆,你說我出來幹什麽?你怎麽又動殺心了?”
錢道空不由一怔,因爲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從天花闆裏出現的女鬼同伴,看樣子是她的首領,而且竟然還是出面阻止她的。
逆柱……逆柱……
錢道空覺得這個詞有些耳熟,他努力回憶着,終于想起來,他之前曾經在小雪的那本介紹妖魔鬼怪的書上,看到過關于逆柱這個妖魔的介紹和記載:
萬物生長皆有規律可循,和人類有上半身下半身的分别一樣,樹木是有上下之分的。它們身爲植物的時候就是如此,被人們砍伐之後亦複如是。因此,當人們将砍伐的樹木做成柱子後,也一定按照以前的上下方向安裝才行,如果颠倒了順序則成了逆柱。
逆柱因爲違逆大自然的規律,因此會自然而然地孕育出鬼體,并且借助鬼體更容易吸收天地之間的陰氣,最終變成妖魔。天長日久,這些用逆柱建造的地方也就會經常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傳來哭泣聲或者喊叫聲,将會給這些建築裏的住戶帶來不幸和困苦。
究其根源,據說是因爲變成逆柱的柱子後本身會感覺很痛苦,畢竟它們是被大頭朝下的堆疊,而且吸收陰氣的過程也會讓它們感到非常難受,所以才會不停的掙紮發出吱吱的響聲,而且時間久了,它們的鬼體上還會長出五官……
在中國古代文學家秦再思的《洛中紀異》中就曾講過一個故事,故事中的一對夫婦曾被逆柱折磨,因爲他們家每天都發出像地震一樣的響聲,吵得人無法入睡,最後這家人就搬走了。當然,逆柱這種鬼怪不同于其他邪化的惡鬼,因爲它們是樹木所化,因此本身并沒有強大的怨念,很多逆柱在聚邪成鬼後,反而做些好事,例如在某處名廟的山門前,就有12根柱子,其中有一根就是逆柱,據說這麽擺放是爲了辟邪,并被稱爲除魔的逆柱,享受香火供奉。
錢道空凝望着這個有點類似樹妖的木頭怪臉,雖然眼下這個看上去愁眉苦臉的巨大逆柱救了自己,但錢道空卻絲毫沒敢放松警惕,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個狼頭玩具。
“可是……大人,他竟然殺光了我的奴隸!”唱戲女鬼叉着蠻腰,鬼目圓瞪。
“閉嘴,說了你一萬次了,你怎麽還是這樣張口閉口就管他們叫做奴隸。他們都是我收留的怨鬼,本來與你我都是同類,我讓你管理監護它們,你卻總是背着我拿它們當奴隸驅使,你還到底想怎麽樣?”
面對逆柱的厲斥,唱戲女鬼不說話了,隻是身上的怨念變得更重,依然陰沉着臉。
“總是做事不經過思考,那些怨鬼并沒有死,已經死去的人還怎麽可能會死?它們隻是鬼體受到了破壞,元神暫時寄宿在了我的體内,漸漸會複蘇的。”逆柱喃喃道。
錢道空正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幕感到難以理解,逆柱那張有些可怕的怪臉卻已經轉向了他,張開了上面那龜裂的嘴唇,悠悠對錢道空說道:
“小夥子,剛才讓你和你的女朋友受到驚吓了,其實……我們并沒有惡意,你所看到的那些鬼魂,其實都是這附近一些枉死的惡鬼,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當年那場意外事故中不幸罹難的可憐人。因爲它們大多數都是橫死的,所以怨念極重,我爲了不讓它們害人,隻好将它們留在我的身邊,給它們提供庇護的同時,也幫助它們修煉,讓它們消除心中的怨念和憤恨,早日晉升成能夠有資格步入輪回的鬼魂。”
雖然逆柱的言辭十分懇切,但現在的錢道空連人都不信,更何況是鬼,他仔細揣摩着逆柱的話,腦海裏一邊分析着陰謀的可能,一邊将信将疑朗聲說道:
“可是……可是那些惡鬼抓走了我的女朋友!我剛才可是親眼看到那些惡鬼把艾默拖進了牆裏面去,你别跟我編這些故事,你快點老實把艾默交出來,否則,我可不管你們是好鬼還是壞鬼,就算把這個電影院砸個底朝天,我也要救出艾默!”
一聽錢道空的話,唱戲女鬼再次來勁了,揚起手中的長刀,憤然道:
“嘿!臭小子!逆柱大人好心跟你解釋,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是不是?就憑你還要砸爛我們的家,我真是……”
“住口!”逆柱再度呵責唱戲女鬼,繼續對錢道空說道:
“小夥子,你想多了,其實他們并沒有将你的女朋友拖到牆裏面,而是将它拽出了這間電影院,此時她應該正躺在外面的放映室裏休息呢!”
“啊?”錢道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爲自己剛才可是親眼看到那些惡鬼們将艾默拽住,想要将她拽到牆裏面去。
可是錢道空竟然忘了,背後這堵牆裏,确實是外面的放映室啊!
“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錢道空更加迷茫。
逆柱長歎了一口氣,簌簌木灰從它的口中噴出,說道:
“唉……說來話長……這個電影院,在它還是清朝末年的一個戲院的時候,我就已經積累了足夠的妖氣,修煉成了逆柱。隻不過,雖然我變成了人們口中的惡鬼,但我卻并沒有産生怨念,我反而覺得,既然上天賦予了我這樣的生命,我就應該用這樣的形态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于是,我經常幫助那些路過的孤魂野鬼,指引它們步入陰陽輪回,而那些怨念深重的橫死惡鬼,我則收留它們在身邊,以防止它們去害人,我跟這些被我收留的惡鬼一起修行,并且将自己修煉的大部分妖氣分享給它們,讓它們利用強大的妖氣摒棄心中的惡念,最終消除怨念,成爲能夠正常輪回的鬼魂。”
錢道空一臉驚詫地望着眼前的這根木柱,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本來以爲誤闖的惡鬼魔窟,其實竟然是一個怨鬼收容所。
逆柱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目光漸漸移到别的地方,繼續自言自語似得說道:
“剛才和你争鬥的小蘭也是這樣的鬼魂,她原本就是一個戲台班子裏的好角兒,被父母抛棄,從小就跟着師傅學藝,因爲天生機敏好學,唱戲耍手藝那是有闆有眼,身材和模樣長得也是十分俊俏。隻可惜,小蘭的命不好,十六歲那年,她和她的師傅來到這間戲院演出,被一個當地的老财主相中,想要娶她做妾。她的師傅一時财迷心竅,就應了這門婚事。讓正直青春年少的小蘭嫁給了那個已經年過半百的老财主,唉,說起來真是作孽啊。
雖然小蘭心裏一百個不情願,但爲了報答師傅的恩情,經過一番勸說之後,小蘭竟然還是答應了這門婚事。隻是小蘭沒有想到,過門之後,她才發現,她嫁給的這個老财主活脫就是一個衣冠禽獸,總是變着法子折磨小蘭,讓小蘭苦不堪言。
直到有一天,小蘭因爲在老财主喝醉酒的時候不小心弄翻了燭台,被老财主一頓毒打。即便如此,老财主還覺得不過瘾,最後竟然想出了一個非常惡毒的方式折磨小蘭,他竟然買通當地的官府,将小蘭關進了關押着十多個囚犯的大牢裏,關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一夜,是小蘭這輩子最煎熬的一夜,她在裏面受着慘絕人寰的折磨,而她的丈夫,竟然在牢房外面興奮地望着這一切,飲酒作樂!
第二天,已經瘋了一樣的小蘭被放了出來,她憎恨那個老财主,卻無能爲力。于是,她回到了戲院裏,殺了她的師傅,然後自己也穿着紅衣上吊自殺,準備變成厲鬼找那個老财主報複。”
逆柱剛剛說完,已經稍微平息的唱戲女鬼再度勃然大怒,厲聲尖叫道:
“沒錯,就是你,你要不是阻攔我,我肯定早就殺了他了!那個沒有人性的混蛋,罪該萬死,該千刀萬剮!我真想扒了他的皮,喝幹他的血!”
“小蘭,你本身因爲怨念而死,殺人報複,隻會讓你更加怨念深重,永世無**回,我囚住你的冤魂,也是爲了幫助你早日擺脫怨念,步入陰陽輪回,可你爲什麽過了這麽多年,還沒有放下呢?”逆柱一邊說着,一邊将自身的妖氣緩緩降落到了唱戲女鬼的身上。
唱戲女鬼被這一團團綠色的妖氣籠罩,身上的怨念頓時平息了不少,僵硬地立在一旁,雖然那張慘白的臉依然駭人可怕,但怒意卻已經消失。
錢道空這下相信了逆柱的話,因爲,如果爲了騙自己,它應該沒有必要編一個這樣的故事,而唱戲女鬼情緒漸漸暴怒,也肯定不是裝出來的。
“這麽說來,你這麽多年,一直都在收留這些橫死的惡鬼,讓它們留在你身邊,你幫助它們消除怨念,以期能夠回到正常的輪回之中?”錢道空問。
“沒錯,陰陽輪回雖然是自願,但隻要心中怨念尚在,這些可憐的鬼魂就無法去轉世投胎,它們會忍不住想要将自身的怨念強加在其他人的身上,也就是你們凡人經常說的鬧鬼!而怨鬼們一旦這麽做了,就會漸漸發現作惡的樂趣,報複的心也變得更盛。甚至會天真地認爲,我之所以變成這樣兇惡殘暴,也是被這個社會所逼迫的,也是因爲你們這些人,他們才會枉死的!他的作惡就會有個正當的理由,那就是被逼無奈。”逆柱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而實際上,世界上哪有那麽多被逼無奈,說到底,都是自己的選擇。”
錢道空點了點頭,說道:
“可是它們看到我們後,爲什麽要攻擊我們?”
“它們沒有看到你,是你們發現了它們。這些鬼魂常年困在這裏跟我修行,它們唯一的樂趣可能就是跟你們正常人一樣去看電影了,可是,總會偶爾有一兩個天生陰陽眼的人發現他們,這些人發現後,往往都會驚慌失措,尖叫大喊。而他們這樣的舉動,反而會吓到那些鬼魂,這些鬼魂爲了能夠在這裏繼續生活,也隻得想辦法吓暈發現他們的人,然後将他們拖出電影院,讓他們誤以爲看到的一切隻是幻覺。”
錢道空撓了撓頭,這才意識到,原來這一切是虛驚一場,自己的竊鬼靈囊和這些日子磨砺出來的膽量反而害了自己,要是自己因爲看到這麽多鬼而昏倒,說不定就不會發生接下來的這些事情了。
“可是我之前還聽說過很多傳聞,關于那個看熱鬧的人之死,還有那個上吊自殺的母親……”
一提這兩個人,逆柱的神情瞬間發生了變化,那原本就不清晰地五官,此時快要擰在了紋路之中。
看它憂郁的樣子,這應該這是一段不願提起的陳年舊事。不過,或許因爲今天跟自己說了這麽多,它似乎也很久沒有找到這樣的傾訴對象,錢道空沒有想到的是,逆柱沉吟片刻,最後還是将事情的真相告訴給了錢道空。
原來,那個看熱鬧死的年輕人并不是死于非命。在此之前,他曾經因爲某些惡行,害死了他的女友,但因爲他将屍體處置得比較隐秘,一直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恰巧,他出事那一天,他女友的冤魂也被逆柱所收留。他女友的冤魂因爲一時沒有控制住心中的怨念,于是制造了那樣一場災禍,當時逆柱想要阻攔,卻爲時已晚,并沒有成功,所以才有人看到了電扇有木柱出現,卻不知道其實那木柱并不是爲了害人,而是爲了想要救人。
至于那個冤屈想要自殺的母親,她被吸入牆中确實是事實,但她并沒有死,而是在剛準備自殺的時候被逆柱救下,然後經過逆柱的一番勸導和指引,這位母親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并在多年後,終于爲自己的兒子平冤昭雪。但這個故事,卻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口中越傳越玄,變成了另外的版本。
默默聽完逆柱講述的這一切,錢道空感概萬千,卻反而對自己所做的這一切感到非常的尴尬,于是隻好撓了撓頭說道:
“對不起,逆柱大人,我以爲這些惡鬼都要傷害我們,所以我才……”
逆柱歎了口氣,喃喃說道:
“唉……沒關系,世界就是這樣,人們總會相信他們更願意相信的東西。如果你長得兇惡,就注定會被人進行錯誤的聯想,而長時間在這種荒謬的悱恻中生活,即使心地善良,也會終會按照大家的‘意願’,慢慢變壞吧……”
錢道空聽到後不禁鞠了個躬,說道:
“謝謝您,我不會将你的秘密說出去,也祝願你和更多的鬼魂能夠重獲新生。”
“去吧,小夥子,一切都會好的!”
逆柱點了點頭,慢慢回到了天花闆中,它的聲音也漸漸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