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見這人的眼睛晶晶亮,這一對眼睛,将他猥瑣的相貌給直接升華,反而變得機敏靈活,诙諧幽默來,而老闆娘劉娜瞧見了他,卻并不責怪,而是歡喜地招呼道:“白大爺,是哪陣風把你給吹到了這裏來?”
那老頭兒嘻嘻一笑,使勁兒吸了一下鼻子,亟不可待地說道:“美食當前,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事——小娜娜,這是你們新研究出來的菜式麽,我在門外面,隔着厚厚的門簾子,都聞到了,是什麽啊?”
老闆娘将剛剛盛好的那一份遞給他,然後說道:“醬豬蹄兒,剛剛出鍋的,還沒有試味兒呢,要不您來嘗嘗?”
老頭當仁不讓地說道:“行,我老白别的不行,但若是論起味道來,那絕對是一流的。”
老圖在旁邊捧哏,說對,您白知天白爺的老饕名号,在這四九城内,也是有名有号的。
老頭已經端起了碗來,拿起筷子,用筷尖戳了一下肉。
因爲熬煮頗久,豬皮如凍,一戳即破,但是并未散開,而是形成了膠質一般的果凍模樣,随後他夾起一塊,往嘴裏送去,抿嘴含住,當下眼睛都變得圓了起來,随後微微眯住。
好一會兒,他方才将那一口吞咽下腹。
啊……
他發出一聲長歎,美美地吸了一口氣之後,然後緩緩說道:“醬豬蹄好吃,需要注意三點,第一就是味道的處理,因爲一旦調制不當,再濃郁的醬香都掩蓋不住豬蹄的騷味;第二就是火候的掌握,軟而不爛,糯口彈牙,方才是真正上品;第三點是湯汁的處理,不能淡,不能濃,鮮鹹适中,又得透着一股淡淡的甜,方才是最佳狀态——我這麽多年來,吃過的醬豬蹄兒無數,但能像今天這一份那般,集鮮鹹、酥軟、色豔、濃香于一身的,再無其它……”
老闆娘劉娜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您覺得,這味道,還合适?”
白老頭激動地說道:“豈止是合适,照我說,這醬豬蹄兒,可比你家小寬子的那羊蠍子都要強——來來來,就給一小坨肉怎麽行,給我來單獨一份……”
這嬌俏美麗的老闆娘也很高興,說行,你去外面稍等,我讓人給你盛一份出來。
白老頭等不及了,伸手就往鍋裏抓。
他一邊抓,一邊說道:“這食物啊,都是有脾氣的。最好吃的,其實是剛剛出鍋的那一瞬間,如果時間耽擱了,空氣裏面的有害物質進入了,就會影響口感,我還是現在吃吧。”
他将那滾燙的醬豬蹄抓在手裏,一邊啃,一邊哎喲喲的叫喚,然後問道:“唉,對了,這誰做的?老圖恐怕沒這手藝吧?你研究的?”
劉娜的瓜子臉一紅,指着旁邊的我說道:“是他,小侯。”
白老頭一愣,打量了一下我,問道:“新來的夥計?”
我瞧見這老頭兒雖然形式灑脫,但氣度不凡,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勢,趕忙點頭,說對,新來的。
白老頭有些詫異,說廚師,還是幫廚?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該怎麽說起我的身份,好在旁邊的老闆娘解圍,說對,廚師。
白老頭盯着我好一會兒,方才說道:“年輕人,小小年紀,手藝是真不錯。”
他抓着豬蹄往外走,邊走,邊對跟着的老闆娘說道:“我今天早上聽人唠叨,說那家人老是找你麻煩?到底怎麽回事?你跟我說一說……”
兩人走出廚房去,我給剛才那老頭兒看得有些發毛,忍不住問旁邊的老圖,說這位爺是誰啊?
老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翻滾的醬鍋,一邊咽着口水,一邊說道:“白爺,白知天,他是老闆娘的長輩,之前是中關村應用文理學院的看門大爺,退休之後好像也在那兒,他跟劉教授關系很不錯,一直很照看老闆娘,反而對老闆看不上眼,總覺得老闆配不上咱們老闆娘——他估計是聽到了什麽風聲,特地趕過來,給老闆娘撐腰的。”
我有些不解,說他一個退休老頭兒,憑什麽給老闆娘撐腰?
老圖說嘿,你知道中關村應用文理學院是什麽地方不?那地方,出了太多的大牛,無論是從政,還是經商,又或者學界,都有厲害無比的校友在,他老人家當了半輩子的門衛大爺,随随便便認識一人,伸出一根手指頭來,都能夠将那幫上蹿下跳的老李家人給掐滅。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面的汗水,說聽起來好像很吊的樣子。
兩人說着話,旁邊的小六有些猴急,說哥,哥,别光說話啊,我們還沒有試菜呢,您不給我們來一點兒嘗嘗?
我聳了聳肩膀,說你問老闆娘吧。
旁邊的杏兒趕忙說道:“我去問。”
說罷,她匆匆走到門口,喊道:“娜姐,我們也想試菜,一會兒好推薦——要不然,我們幾個分一個醬豬蹄兒,可以麽?”
她說得小心翼翼,而老闆娘卻十分大方,回複道:“四個人分一個,哪裏夠?你們一人吃一個吧,回頭的時候,打電話給肉市的老張,讓他送三十個豬蹄兒來。”
杏兒甜甜地應了一聲:“好嘞。”
說完,她匆匆回來,急不可耐地讓我盛出來,而這個時候,外面的老闆娘趕忙進來,補了一句:“不行,三十個太少,五十個吧。”
說罷,她還看了我一眼,有點兒商量的意思,但是她天生丹鳳眼,也就是桃花眼,那水汪汪地一瞥,讓我莫名就是一陣心神蕩漾。
我愣了一下,方才回答道:“好,沒問題。”
老闆娘給我盯了有點兒慌,趕忙出去了,好在其他人并不覺察,因爲他們都在埋頭處理碗裏面的醬豬蹄兒。
三人常年在餐館裏工作,按理說不缺好吃的,不過主要是這醬豬蹄兒實在是太香了,濃香撲鼻,不知不覺就将人肚子裏面的蛔蟲給勾引出來。
我也忍不住拿了一個啃起來,确實是肉質軟糯,湯汁濃郁。
特别是我放入的少許噬心蜂蜂蜜,将這裏面的味道勾勒,形成了一種極度的鮮美,讓人回味無窮。
果然,三人的反饋也是很不錯的,杏兒一小姑娘,啃完了肉,就舔着那棒骨,使勁兒啄,然後說道:“我還以爲很油膩呢,怎麽吃到最後,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像花蜜一樣啊。”
小六更惡心,舔完了骨棒子,開始吸手指了,而老圖則問我道:“的确有點兒花香的味道,這是怎麽做到的?”
我不想說破自己的秘密,攤開手,說道:“醬油,精鹽,大料,桂皮,花椒,蔥段,姜塊,幹紅辣椒,冰糖,陳皮,草果和料酒,這些都是我當着你面前後加的,區别隻是火候而已。”
老圖點頭,說對,對,小侯,你這手藝,是真的絕了。
他是廚房的大廚,但對我,卻并不嫉妒,反而是有着十足的信服。
我們吃過醬豬蹄兒,清理一下,就開始忙碌起來,而老闆娘不知道跟那白老頭聊了啥,沒多一會兒,她進了廚房來,對我說道:“你做的醬豬蹄兒實在是太好吃了,白大爺說想跟你唠唠……”
羊蠍子的秘制配方在她手上,怎麽處理,她得在廚房忙活,我聽到她的話,點了點頭,就走出了大廳來。
那白大爺朝着我點了點頭,然後招呼道:“出去聊。”
兩人掀開門簾子,來到嘈雜的大街上,他往兜裏一摸,拿出了一盒香煙來,問我道:“來一根?”
我低頭一看,這香煙是綠殼子的,封面上有兩個胖乎乎的大熊貓在啃竹子,旁邊印着兩個金字“特供”,頓時就有點兒驚住了。
我不抽煙,但常年跑業務,對于香煙多少還是有所了解的,也知道這種煙,專門用于高層内部供應。
它基本上不會在市面上流通——鄧爺爺抽的,就是這種煙。
一般人,别說抽,就算是見到,都是一種榮幸。
這老頭兒,哪兒來的?
我心中疑惑,表面上卻淡定無比,擺了擺手,說不會。
白老頭笑着說道:“男人嘛,不喝酒不抽煙,不玩女人,豈不是白活一世,你說對吧?”
他自顧自地抽出一根火柴來,給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沖着我咧嘴笑。
我感覺他的笑容裏,很是意味深長,低着頭,說這個,每個人的追求不同,我就不是這樣。
白老頭看着我,說真的?
我點頭,說對。
他說那你的追求,是什麽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不知道爲什麽,一下子就變得深邃起來,就好像是那沒有光的黑洞一樣,将我的心神都吸了進去,而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說道:“我隻是想,能夠活下去……”
“是麽?”
我當時整個人的精神都是模糊的,而下一秒,一股劇痛,從我的手腕上傳了過來,将我整個人都拉回了現實。
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梅花樁的烙印。
那個烙印,卻是白老頭用煙頭給燙出來的。
緊接着,他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緩聲說道:“希望你記住今天所說的話,不要耍小聰明,因爲我會盯着你的,知道麽?”
他放在我肩頭上的手,沉重如山。
這力量,不比黃大仙差,我整個人都僵住了,有點兒摸不清楚對方的底細,而随即他卻放開了手,沖着我嘻嘻笑道:“你的廚藝是真不錯,如果對我家小娜娜是真心的,其實,我也是挺歡迎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努力,我看好你喲。
說罷,他揚長而去,留下一臉懵逼的我,獨自在風中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