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天色有些陰沉,禦書房中點着幾盞宮燈,一片昏黃,讓人有時幾乎分不清白天與黑夜。
着一身明黃色龍袍的韓淩樊蹙眉從一堆奏折中擡起頭來,他揉了揉眉心,心口就像是壓了一塊巨石似的。
這一個多月來,泾州的黃巾軍已成氣候,朝廷招安不成,又被其多占據了一個城池;兖州墨山城二月底的時候發生了地動,整個城以及周邊的村落房屋建築毀了大半,死傷無數……
韓淩樊覺得額頭隐隐抽痛,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着庭院中細雨如絲如縷地飄落着,淅淅瀝瀝,就如同那一條條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沒有盡頭。
三皇兄韓淩賦自從被解了圈禁後,表面上似乎安分了,卻是在背地裏串連朝臣,蠢蠢欲動。
想着,韓淩樊不由握了握拳。
當初,詠陽并不贊成用迂回的方法引韓淩賦入套,而是建議直接派錦衣衛抄了韓淩賦的府邸便是,屆時自然能拿到證據,但是太後不同意,說朝堂和民間本來就對新帝是否正統有所懷疑,不能再污了天子的名聲。
韓淩樊猶豫之後,最後聽從了太後的意思,結果卻又埋下了隐患……
哎——
韓淩賦看着那綿綿細雨,不由長歎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太優柔寡斷了,錯過了一次這麽好的機會……
現在朝堂紛亂,政局不甯,國内災害連起,可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自己,不,大裕該如何走出眼前這困境呢!
韓淩樊眉宇間的皺褶更深了,腦海中一片茫然。
就在這時,後頭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一個小內侍恭敬地來禀道:“皇上,蔣二公子和南宮二公子求見!”
一聽蔣明清和南宮昕來了,韓淩樊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面露喜色,急忙道:“快宣!”
不一會兒,兩個俊逸的青年就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恭敬地給新帝作揖行禮。
韓淩樊賜座後,兩人就坐了下來。
看着禦案上堆積的奏折以及韓淩樊那愁眉不展的樣子,南宮昕和蔣明清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心裏都猜到韓淩樊在苦惱什麽了……
跟往常一樣,君臣之間有商有量,合力批完了那些積壓的奏折,隻餘下幾張暫時留中不發。
外面的細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君臣三人坐到窗邊飲茶,南宮昕和蔣明清飛快地互相看了看,由蔣明清斟酌着開口道:“皇上,您可曾聽聞過,近日王都傳言說,前陣子京兆府‘滴血認親’之事,是皇上故意污蔑韓淩賦,隻因爲先帝在世時更屬意韓淩賦爲儲君,先帝當時是在鎮南王府的威逼下才不得已立皇上爲太子,所以皇上登基後才會一直針對韓淩賦……”意圖置其于死地!
禦書房的氣氛随着蔣明清的叙述而凝重了起來,蔣明清其實說得還算是委婉,民間某些更爲不堪的揣測他沒敢說出口污了聖聽。
韓淩樊緊抿着嘴唇,面沉如水。
南宮昕接口道:“皇上,近日王都還有些文人學士在議論此事,一個個義憤填膺……如此下去,我擔心會再起風波,如同當年恩科舞弊案一般。還請皇上慎重考慮,莫要給‘奸人’可乘之機!”
這些文人學子一方面擅長蠱惑人心,而另一方面也同時是最容易被鼓動鬧事的人,不早做決斷采取行動,事情恐怕會越鬧越大,一發而不可收拾!
思及當年舞弊案鬧出的風波,韓淩樊也是眉宇緊鎖,當年若非黃和泰有真才實學,這件事就是大裕曆史上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醜聞……
須臾,韓淩樊就擡起頭來,看向二人道:“阿昕,阿清,你們陪我去一趟栉風園。”
栉風園是王都的一間茶樓,是那些文人學子聚集最多之處,他們經常在栉風園裏吟詩作對,談論時政,頗有指點江山的架勢。
南宮昕和蔣明清立刻站起身來,齊聲作揖領命。
韓淩樊要出宮,自然須得微服出巡,在內侍的服侍下,他換了一身寶藍色襕邊錦袍,頭上簪着翠玉簪,看來面如冠玉,斯文儒雅,就像是一個普通的世家公子般。
三人隻帶了幾個禦前侍衛就出了宮,策馬往城南而去。
栉風園在城南最繁華的号鍾街上,在上次恩科期間韓淩樊也曾和南宮昕、蔣明清一起去過那裏,時隔四年,栉風園對韓淩樊而言,還真是有幾分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
栉風園裏,還是如上回那般熱鬧,一樓的大堂裏,幾個書生打扮的人正在各抒己見地辯論着。
三個青年被小二引到了茶樓的二樓,憑欄而坐,可以清晰地俯視一樓的大堂。
此刻,大堂中的幾個書生正在議論泾州的黃巾軍,有人說該招安,有人說亂臣賊子,自該剿滅,方能以儆效尤雲雲。
有些話說得也頗有幾分見地,韓淩樊偶爾微微颔首,直到一個尖銳的男音忽然冷聲道:“亂臣賊子?!黃巾軍不過是孤苦無依的普通百姓,被貪官逼上絕路,這要說最大的亂臣賊子在南邊呢!”
緊急着,“咯噔”一聲,一個坐在大門邊的藍袍書生激憤地站起身來,撞到身後的凳子發出碰撞聲。
“王兄說的是!”藍袍書生高聲附和道,眉宇間有幾分憤世嫉俗,“據聞那南疆的鎮南王父子馬上就要立國了,哼,那才亂臣賊子,人人得以誅之!”
“什麽?!鎮南王府要立國?!”
“俞兄,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啊!鎮南王府早已昭告天下,六月就要立國爲‘越’。”
“難道朝廷就任由鎮南王府爲所欲爲,聽之任之嗎?!”又是一個年輕的書生站起身來,發出聲嘶力竭的質問聲,一時間,不少書生都露出贊同之色,群情激憤。
“天家自己且其位不正,又怎麽會發兵去讨伐鎮南王府?!”一個清冷不屑的男音自大門的方向傳來。他口中的天家指的當然就是新帝韓淩樊。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中等身量的青袍書生跨過門檻,他的衣袍已經洗得發白,嘴角帶着一絲倨傲。
誰也沒注意到二樓的南宮昕在看到此人的時候,瞳孔微縮,拿着茶杯的右手下意識地微微使力。
“利兄,到這邊坐!”那藍袍書生立刻招呼對方到他身旁坐下,然後道,“原來利兄也聽過關于天家和鎮南王府的那些傳言啊?”
那利公子發出譏诮的冷哼聲,道:“誰人不知天家是被鎮南王府推上去的!”
“利兄真是清正,敢言人所不敢言!”那藍袍書生兩眼發亮,鄭重地對着利公子作揖。
“小弟也不過是直抒胸臆而已。”利公子謙虛地抱拳。
“利兄就别謙虛了。”與他們同桌的一個着黎色袍子的書生接口道,“利兄品性高潔,因爲鎮南王府倒行逆施,利兄不屑與那鎮南王世子爲連襟,不惜休妻!”
一時間,大堂裏一片倒吸氣聲,衆人都是面露驚訝之色,連二樓的韓淩樊和蔣明清都是若有所思,他們也曾聽聞過南宮府的二姑娘與夫婿義絕的事。
南宮昕的目光如利箭般射了過去,心中怒火翻湧。當初,利成恩因爲大伯父南宮秦卷入了恩科舞弊案,不惜休妻以斷絕與南宮家的關系,最後南宮琰與其義絕,沒想到他如今還要在外頭颠倒黑白,污了南宮琰的名聲!此人的人品實在是卑劣!
藍袍書生又作了一個長揖:“利兄高義,令小弟敬佩!”
“小生也隻是恥與奸佞爲伍罷了。”利成恩在衆人敬仰的目光下有些飄飄然,挺直了腰闆,一副浩然正氣貫日月的樣子,歎息道,“天道不公,如今天家是鎮南王府的傀儡,隻苦了百姓,苦了吾等學子寒窗苦讀,卻無力報效國家,隻能看着奸佞橫行……”
南宮昕越聽臉色越難看,對着韓淩樊投以詢問的眼神。韓淩樊微微點頭,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自便。
“颠倒黑白,大放阙詞!”南宮昕憑欄而立,目光冰冷地俯視着利成恩。
下方的利成恩雖然感覺這聲音有些耳熟,卻也一時沒辨認出來,怒道:“小生哪裏颠倒……”
利成恩的話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與二樓的南宮昕四目對視,沒想到南宮昕會出現在這裏,想起剛才說到休妻一事,臉上一陣臊紅,但随即又對自己說,休妻又不是他說的,他也隻是沒有否認而已!
南宮昕看着利成恩遊移的眼神,心中不屑,冷聲道:“按制而論,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今上乃是皇嫡子,本來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按禮而論,今上乃是先帝親自下旨所立之太子,告祭了天地、太廟、社稷,所有文書儀式都有禮部登記在案,有朝堂百官爲證。幾位無理無據,就在此大放阙詞,妄議天家,真是枉費你們寒窗苦讀!”
樓下的大堂靜了一瞬,幾個書生氣惱得面上通紅,卻不是因爲羞慚,而是因爲惱怒。
一個書生扯着嗓子怒道:“有文書又如何?!先帝還不是爲鎮南王府和今上所逼才下了旨,朝堂上下誰人不知?!”
其他人也是此起彼伏地連聲附和。
韓淩樊在一旁看着,心頭一片寒涼。他一直覺得隻要他自己問心無愧,隻要他治理好這片江山,流言自然會散去……卻不知這是逃避,是無能,正是他的“姑且”讓大裕愈發脫離掌控了,人心動蕩,江山飄搖。
再這樣下去,怕是大裕就要毀在他手裏了!
“阿昕!”韓淩樊站起身來,擡手示意正欲再言的南宮昕不必再說下去,而利成恩此刻才注意到南宮昕身旁還有兩人,忽然想到了南宮昕曾經是今上的伴讀,不由瞳孔一縮,心道:不會吧……
仿佛在驗證他心裏的猜測般,韓淩樊淡淡道:“科舉之制是爲擇良才,一篇好的文章不僅要論點鮮明,還要言之有物、持之有據,否則就是誇誇其談。十年寒窗,若是連這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将來如何能爲百姓決獄斷案?!”
韓淩樊環視着衆人,聲音變得更爲響亮:“至于大裕的将來會如何,你們可以拭目以待!”
話落之後,整個茶樓裏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停止了,氣溫驟降。
韓淩樊不欲再言,撣了撣袍子,甩袖道:“阿昕,阿清,我們走!”
韓淩樊率先走下了樓梯,南宮昕和蔣明清緊随其後。
直至他們離開,茶樓裏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那些書生都是面面相觑,隐約猜到剛才的人來曆不凡,直到利成恩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不會是今上……”
什麽?!其他人的面色頓時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不少人更是吓得差點沒腳軟,他們隻是一時激憤,大部分人還想将來考取功名,貨與帝王家,可是今天他們在場的學子等于得罪了天子,一旦錦衣衛調查了他們的身份,以後他們還有可能考中嗎?!
那些學子越想越是驚恐,吓得四散而去,都覺得前途一片黯淡……
而韓淩樊離開栉風園後,卻沒有直接回宮,反而讓南宮昕、蔣明清陪他一起走了一趟詠陽大長公主府。
令他意外的是,不止是詠陽和傅雲雁在五福堂裏,雲城長公主也在。
衆人都是近親,互相見禮後,也沒太拘束,都坐下了。
韓淩樊溫和地與雲城道家常,也難免提到了在南疆的原令柏和原玉怡,“姑母,朕聽說怡表姐的親事定下了?”
說起女兒的親事,雲城的眼中浮現笑意,颔首道:“不錯,南疆的于夫人千裏迢迢親自上門提親,本宮已經答應了。”
當初雲城讓女兒随次子去南疆隻爲避禍,沒想到千裏姻緣一線牽,女兒的緣分竟然會是在南疆。于夫人不惜千裏來王都提親,已經表現出極大的誠意,讓雲城對這門親事更爲滿意了。
今日雲城特意來見詠陽就是爲了原玉怡的婚事,想和詠陽商量一下嫁妝的事,畢竟是遠嫁,又是嫁去南疆,原本她給女兒在江南置的田地,恐怕不太合适……
韓淩樊微微一笑,道:“那就好。朕也會讓太後給怡表姐添妝。”
見韓淩樊臉上沒有一絲芥蒂,雲城暗暗地松了口氣,眼中的笑意更濃了。
之前收到南宮玥的信詢問原玉怡的婚事時,雲城也是特意來和詠陽商量過的,詠陽贊成讓原玉怡嫁到南疆,一來,她前幾年去南疆時也見過于夫人,覺得于府家風清正;二來,南疆雖脫離大裕,卻并非與大裕對敵,無需如履薄冰。
詠陽一說,雲城這才回信答應了這門親事,但心裏還是擔心新帝會有所不快,看來還是她這姑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先帝的幾個兒子,确實是今上的心胸最爲寬廣!
想起其他幾個皇侄的爲人行事,雲城的心中也有幾分唏噓。
她知道韓淩樊既然來找詠陽定是有要事相談,因此也沒有久留,識趣地率先告辭了,傅雲雁起身親自送雲城離開。
兩人的身形很快就消失在院子口,屋子裏剩下了詠陽、韓淩樊、南宮昕和蔣明清四人。
靜默了片刻後,韓淩樊眼中閃過一抹果決,擡眼看向了坐在下首的詠陽,毫不躲避地與她四目直視,鄭重其事地請教道:“姑祖母,要如何才能除掉三皇兄?”
“……”詠陽瞳孔微縮,揚了揚眉,驚訝地看着韓淩樊。
她一直知道韓淩樊是個好孩子,但是好孩子卻不代表他會是一個好皇帝!
作爲一個皇帝,隻是心慈是不夠的……
這還是韓淩樊第一次這樣堅定!
詠陽銳利的眼眸中有些複雜,也有些欣慰。
當日太後試圖以五和膏給韓淩賦下套,詠陽從一開始就不贊同,甚至隐約猜到了以韓淩賦的多疑,這件事未必會順利。但是考慮到自己年紀大了,也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年,她不可能一直護着韓淩樊,他需要受些挫折方會成長,所以詠陽就沒有多說,由着太後去折騰……
不過,詠陽當然還是留了一條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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