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常服的孟儀良和赫拉古父子在一群身着盔甲的南疆軍士兵之中顯得分外醒目,孟儀良隻覺得四周那些帶着探究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他身上,暗暗地心道:他絕對不會忘記這個奇恥大辱!
一炷香後,孟儀良就被李得廣帶到了日曜殿中,而蕭奕和官語白仍舊坐在窗邊說話。
這一路行來,孟儀良已經平複了混亂的心情,也想了蕭奕傳喚他以及拿下赫拉古父子倆的原因,但是心中始終有些沒底,直到此刻看到了官語白,才算是心中略略地有數了:一定是這安逸侯在世子爺面前說了什麽,試圖陷害自己。
想着,孟儀良的心安定了不少。
“末将見過世子爺、侯爺。”孟儀良恭敬地對着蕭奕和官語白行了軍禮,道,“不知世子爺招末将前來有何要事?”
蕭奕淡淡地瞥了孟儀良一眼,也懶得同他廢話,不客氣地直呼其名:“孟儀良,本世子沒時間跟你兜圈子,隻問你一個問題,德勒馬場送來的那三千匹馬是誰動的手腳,是你,還是古那家?又或是另有其人?”
果然!
孟儀良心中冷笑,這安逸侯自知他難逃幹系,就試圖對世子爺挑撥離間,欲把病馬的責任“嫁禍”到自己身上。
孟儀良做出一副震驚的表情,拔高嗓門道:“世子爺,您的意思是那些病馬是有人暗中對馬動了手腳?!”
說着,他又語鋒一轉,感動地恭維道:“世子爺,既然您當面質問末将,就表示您胸有丘壑,心似明鏡,絕非那偏聽偏信之人,明白此事同末将無關……還請世子爺把此事交給末将,末将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以報答世子爺的信任。”他感激涕零地抱拳請命。
他話音還未落下,就聽屋外傳來陣陣高亢的鷹啼聲,兩頭鷹一聲接着一聲,仿佛在一唱一搭地取笑孟儀良似的。
此時,沐浴更衣後的小四正斜斜地歪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看着在半空中飛翔的雙鷹,嘴角幾不可見的微微勾起。自家寒羽就是聰明!
蕭奕漫不經心的眸子透出一絲不耐來,“看來孟老将軍是不認了?”他微微挑眉,冷哼道,“反正認不認都無妨……來人!孟老将軍通敵判國,當誅!”
話音一落,就見李得廣帶着兩個身形高大健碩的士兵進來了,那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地鉗住了孟儀良,動作粗魯,比起之前在越曼酒樓時的待遇,可以說是一個天一個地。
饒是孟儀良再老練,此刻,也不免慌了手腳。
早知世子爺性子有些乖戾随性,卻沒想到他竟然是這般不講理,這才說了幾句話,無憑無據地就想要定他的罪?!
“世子爺,末将不服!”他色厲内荏地吼道,整個人激動得有些歇斯底裏,“末将不曾犯錯,您卻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失了軍心?!”
蕭奕朝孟儀良看去,眼神變冷。
他最讨厭這種蠢人,有本事作惡,怎麽就沒本事承認呢?!
也是,這世上能有幾個枭雄,多是狗熊而已!
“事不過三,本世子再說一遍,本世子的時間價值千金,沒時間跟你廢話。”蕭奕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勾結古那家,暗中給三千匹軍馬下藥的事本世子已經查得一清二楚了。對軍中戰馬下藥,等同通敵……”
通敵?!那可是滿門抄斬的罪名。孟儀良瞳孔猛縮,自然不會認下這個罪名,矢口否認道:“末将不服……末将對世子爺、對王爺、對南疆軍忠心耿耿,赤膽忠心,天日可鑒,世子爺,您可不能爲了包庇安逸侯,就如此獨斷專行,您這是想要寒了衆将士的心嗎?”
他言下之意,就是斥責蕭奕爲了包庇官語白,要拿他來頂罪,還想殺了他來個死無對證。
他惡狠狠地瞪着官語白,那兇狠的眼神仿佛要殺人似的,“安逸侯,都是你這奸佞小人蠱惑世子爺!”
蕭奕也看向了官語白,挑了挑眉尾,眼神中卻是有幾分似笑非笑,無聲地調侃道:小白,原來你還有當佞臣的潛質啊?!
從頭到尾,官語白都是一貫的雲淡風輕,自顧自地喝着茶,仿佛孟儀良不過是個跳梁小醜而已,又似乎孟儀良的話根本不配入他的耳。
“世子爺,您……”
孟儀良還想叫嚣,這一次,蕭奕是徹底不耐煩了,直接打斷了他,直接下令道:“拖下去,杖軍棍一百。”
軍棍一百那可是重罰了,要知道若是每一棍都落到實處,普通人在三十軍棍後幾乎叫不出聲來;四五十軍棍後,估計屁股就要皮開肉綻;等再打到八九十棍時,人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孟儀良心下一沉,臉色慘白,跟着就聽蕭奕繼續吩咐道:“還有,封了古那府,将古那家一幹人等全都拿下,暫且羁押!”
“是,世子爺。”李得廣恭聲領命,然後一揮手,示意那兩個士兵将孟儀良帶走。
兩個士兵立刻蠻橫粗魯地将不甘願的孟儀良往書房外拖去……
“放開本将軍!”
這下,孟儀良這次是真急了,真怕了,他怎麽也沒想到世子爺居然一點都不顧及名聲,不顧及自己是老王爺留下的人,一意孤行,還要對自己行刑。
一百軍棍!
他在軍中幾十年,一百軍棍的下場是什麽,他最清楚不過,即便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吃下這一百軍棍,恐怕都承受不住。
等行完刑,他就算僥幸留得一條命,那也廢了!
他的表情中充滿了驚恐與絕望,一邊用盡全身的力氣掙紮着,一邊扯着嗓門高喊着:“放開本将軍!……老王爺,您在天有靈,世子爺如此對待老将,實在是令人齒寒……”
随着他被拖走,他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以一聲凄厲的慘叫作爲收尾。
“啪——”
“啪——”
“……”
兩個行刑的士兵一邊報數,一邊揮動軍棍。
兩根軍棍交叉着往下打,厚重的棍棒每一次揮下時,都呼呼帶風。
孟儀良狼狽地被兩個人士兵牢牢地摁在地上,扒下了褲子,露出幹癟的屁股,棍棒打在肉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與他那聲聲慘叫交錯在一起。
孟儀良隻覺得鑽心的疼,屁股上那種涼飕飕的感覺更是帶給他莫大的屈辱,讓他又氣又恨又羞,真是恨不得當下昏死過去才好……
這一聲比一聲凄厲的慘叫聲自然也傳到了日曜殿中,蕭奕和官語白仿若未聞地說着話,仿佛兩個悠閑的茶客正坐在一間茶室中品茗論道。
可這份恬淡還沒維持一盞茶功夫,就被一陣急促的步履聲破壞。
一個高大的玄甲軍将士快步走了進來,面色有些凝重,對着二人抱拳禀道:“世子爺,侯爺,孟老将軍麾下三營将士得知其被世子爺您下令拿下,群情激憤,三營嘩變,營中一幹将領趕來王宮爲他請命,現在就候在旭陽門外。”
孟儀良是老鎮南王時期以軍功得封的從二品大将軍,在南疆,其軍銜隻略次于田禾,麾下共有三營一萬人,個個都可謂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親信。
南涼如今共駐紮有南疆将士五萬人,這三營一旦嘩變,怕是會引起軍營動蕩,甚至南涼不穩,屆時,恐怕這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南涼也會丢了。
然而,面對如此嚴峻的局勢,蕭奕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焦急,反而饒有興趣地挑眉道:“小白,我們出去看看熱鬧吧。”
旭陽門是南涼王宮最靠裏的一道宮門,沒有蕭奕和官語白的認可,誰也不可輕易跨入這道門。
官語白淡淡地一笑,起身道:“且當去透透氣。”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出日曜殿,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
原本在屋檐上的小四一看到官語白出來了,立刻從上面一躍而下,輕盈地跟在了官語白的身後,如同他的影子一般。
出了日曜殿,就聽孟儀良的慘叫聲更爲清晰尖銳,他應該是看到了蕭奕,又大叫了起來:“世子……爺……啊!”語不成句。
很快就被一聲聲響亮的報數聲壓了過去:
“十七!”
“十八!”
“……”
旭陽門就正對着日曜殿,兩者之間不過也就百來丈遠,蕭奕和官語白一眼就可以看到數十名南疆軍将領正聚集在旭陽門外,從參将到百戶,一個個的臉上都是義憤填膺,他們交頭接耳,一會兒看向正在受刑的孟儀良,一會兒目光又轉向蕭奕和官語白。
一個四十來歲、留着小胡子的參将上前一步,對着蕭奕抱拳行禮,振振有詞地朗聲道:“世子爺,末将等聽聞世子爺爲着病馬一事命人将孟老将軍拿下,可是末将等以爲此事與孟老将軍并無幹系,那三千軍馬乃是安逸侯所擇,世子爺就算是要問罪,那也該找安逸侯吧。”
另一個年輕校尉跟着抱拳道:“是啊,世子爺請慎行,您怎麽也不能把安逸侯的罪過轉嫁到孟老将軍身上,如此實在是有失公允!”
後方的那些将領你一言我一語地應和着,那參将微微揚高下巴,語氣越來越強硬:“還請世子爺順應軍心,釋放孟老将軍,嚴懲安逸侯,否則實在讓吾三營一萬将士寒心,吾等也唯有自請卸甲歸田了!”
其他将領皆是頻頻點頭,情緒随之激動。
他們一個個皆是滿腔義憤,就像是一團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
這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帶着一種逼宮的勢頭,局勢一觸即發!
被按在行刑凳上的孟儀良,臉上顯出一絲輕松,盡管鬧到如此地步并非他所願,但孟儀良相信,世子爺必然會同意!否則就連世子爺都擔不起三營嘩變的重責!軍營一旦亂了,王爺問罪起來,甚至能奪了他的世子之位!
這事孰輕孰重,世子爺應當明白才是!
然而,還沒等孟儀良的心徹底放下,卻聽到蕭奕緩緩道:“軍營鬧事者,軍法處置!”
果決專斷,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那數十名将領面色一僵,那參将更是面露激憤,強硬地說道:“世子爺,末将不服!上位者應以理服人,世子爺您如此專斷,如何服人……”
蕭奕的表情瞬間變冷,冷聲打斷了對方:“違命者,殺無赦。”
這一次,他隻給了六個字。
當他斂了笑意時,氣質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好像驟然從一個纨绔公子變成了一個戰将。
他打了一個手勢,原本守衛在附近的玄甲軍士兵立刻出列,從兩邊把這些将領包圍起來,一名高大的百将不客氣地直接拔出腰側的佩刀。
刷——
隻見一道銀色的刀光閃過,那寒光閃閃的刀刃以閃電般的速度直刺那參将的腹部,刀尖從後腰穿出,從銀色染成一片血色,血珠自刃尖滴答滴答地滴落……
那參将根本就沒想到對方膽敢出手要自己的性命,根本沒有提防,可是此刻他腹中傳來的那刺骨灼心的感覺卻在提醒着他這殘酷的現實。他嘴巴動了動,根本就說不出話來,瞠得渾圓的眼眸中彌漫着絕望。
四周的那十幾個将士皆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而那百将冷冷地一笑,直接将刀刃一轉,然後從腰側而出,他的身體緩緩地僵直的後仰而去……
衆人幾乎能清晰地聽到骨骼斷裂和血肉被割開的聲音,下一瞬,那鮮紅刺眼的鮮血從腰側的傷口噴濺而出,濺在那百将的臉上和戰袍上,以及周圍幾個離得近的将士身上。
那數十個将領就像是啞了似的,一個個都噤聲。
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血色褪盡,驚疑不定的眼眸中寫滿了惶恐。
好大的膽子!
真是好大的膽子,一個小小的百将說動手就動手,直接殺了一個參将,對方敢動手,那當然是因爲背後有世子爺撐腰。
世子爺既然敢殺一個,就敢殺他們其他人,反正殺一個是殺,殺了他們所有人也不過是數十條人命而已。
那年輕校尉一時看看死不瞑目的參将,一時再看看那眼中帶着幾分煞氣的百将,又去看一旁似笑非笑的世子爺蕭奕,心口涼飕飕的一片。
他們這些人都是跟着孟儀良麾下的,說來和世子爺并不熟悉,以前對于世子爺的事迹都是道聽途說,隻知世子爺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卻不了解其人。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真正意識到,眼前的這位是以赫赫戰功手掌兵權的世子爺,而非他們那尊貴無比的王爺。
盡管鎮南王才是南疆最尊貴之人,但實際上自打老王爺去世以後,南疆軍中大半的實權都分散在了各位将軍手中,鎮南王雖握有兵權,可他壓根兒沒怎麽上過戰場,在軍中的權威甚至及不上幾位大将軍。但世子爺卻截然不同……
是啊!
他們忽略了一點,至關重要的一點,世子爺如今在南疆軍中的威勢無人能及!
尤其是那些跟随着他伐過百越,征過南涼的将士們,對他更是莫不言從。
所以,世子爺根本不怕他們的威脅!
哪怕他們三營加起來有整整一萬人!
不僅是這幾個将士猶豫了,就連孟儀良自己也都驚住了,他的腦海裏,隻徘徊着一句話:他怎麽敢?!
“本世子做事容不得任何人置喙。”蕭奕的笑容不改,語氣也仍舊是如常的随意,可是這一次再也沒人敢輕忽他話中的每一個字,“再有喧嘩者,殺無赦!”
官語白微微一笑,軍營嘩變最忌諱的就是當權者猶豫不決,這隻會導緻最後被“軍心”挾持。就如同皇帝如今被群臣“挾持”不敢立太子一樣……
年輕校尉咽了咽口水,猶豫着又道:“世子爺……”
蕭奕笑吟吟地看向他,笑得更爲燦爛,可是年輕校尉卻倏然噤聲,再也不敢說下去。他相信自己再多說一句,世子爺的屠刀就會架到自己的脖頸上。
周圍一片靜默,隻有那一下又一下的杖責聲和報數聲。
“四十六。”
“四十七。”
“四十八。”
“……”
當士兵數到“五十”時,蕭奕擡手做了個手勢,兩個行刑的士兵立刻收手。
此時,孟儀良已經喊得嗓子都嘶啞了,幾乎要發不出聲音,背後的鮮血和汗液混合在一起,火辣辣地生疼,他已經覺得身體好似不是自己的,隻留下了疼痛感,呼吸更是微弱,進氣少,出氣多。
見行刑的士兵停手,孟儀良和那年輕校尉的眼中都閃現一絲希望的火花,都是心道:難道說世子爺隻是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蕭奕往前走了幾步,俯視着眼神遊移不定的孟儀良,嘴角勾出一個弧度,說道:“三年多前的一場秋獵,在神龍山腳下的獵宮一帶,曾有馬瘟爆發,那馬瘟由病馬傳染給人,再由人之間相互傳染,由此疫症急速蔓延,幾乎比天花還要可怕,但凡染病者就是一條死路,數百人爲此喪命,若非當時及時發現了對症的藥物又抓出了隐藏幕後的罪魁禍首,疫情可能已經徹底失去控制,屍橫遍野,十室九空!”
孟儀良心中一沉,隐隐感覺有種不祥的預感。世子爺總不會無緣無故跟他提三年多前的馬瘟,難道說……孟儀良幾乎不敢想下去。
孟儀良想到的,不遠處那些其他的将士同樣也想到了,都是驚疑不定。
“那罪魁禍首是長狄人,他們故意利用馬瘟試圖把疫症傳染給皇上,毀我大裕江山。”蕭奕繼續說着,“這一次從德勒家中采購的三千匹戰馬,正是得了這種‘馬瘟’。孟老将軍,你府中的漢白玉勾雲紋燈是何人所贈,你名下的涼西馬場是從何而來,你藏在書房牆壁中的那個匣子裏的五萬兩銀票又是怎麽回事?!”
頓了一下後,蕭奕歎息着又道:“孟老将軍,古那家真是好生慷慨啊!既然有銀子沒處花,怎麽不來孝敬本世子呢?”
孟儀良越聽越心驚,這些隐秘的事世子爺怎麽會都知道了?!還有他雖然由着古那家給馬下藥,可赫拉古說了,這藥隻是會讓馬得一場不大不小的病而已……怎麽會是馬瘟呢?還是會傳染給人的馬瘟?!
他、他竟然被赫拉古給騙了?!
想着,孟儀良渾身微微顫抖着,可是事到如今,他要是認了,那可就是死路一條了,甚至還要拖累全家。
孟儀良隻能咬着牙,虛弱地說道:“世子爺,您對末将誤會太深了……”
來請命的那些将士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着,他們雖都是孟儀良的親信,可如此隐秘的事,也隻有兩三人知曉,其他人更多的則是猶豫,他們自然是想相信孟儀良的,偏偏世子爺又說得言辭鑿鑿……
蕭奕似笑非笑地俯視着孟儀良,又道:“孟老将軍,不知道南涼王室許了你什麽好處,你要用我們整軍五萬人陪葬?”
一字一句像是要掉出冰渣子來,四周的将士都緊張得屏住了呼吸,一陣微風迎面吹來,将濃濃的血腥味送至衆人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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