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神色有些不對勁,方老太爺忙道:“阿奕,若是駱越城有事你就先回去吧,阿玥留在這裏多休養幾日。”
蕭奕微微一笑,灑脫地說道:“外祖父,您放心,不是什麽大事。”他随手把那張絹紙塞進了袖袋裏,沖王超元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車簾放了下來,蕭奕笑嘻嘻地捏起一粒雕梅塞進了南宮玥的口中。
方老太爺樂呵呵地捋須笑了,他知道蕭奕有分寸,既然不急顯然不是什麽大事。
一聲令下,馬車繼續往前走着,目标明确地往西郊而去了。
他們今日是要去的是位于和宇城西郊的冶煉工坊。
這隻是方家幾十個冶煉工坊之一,但卻是最重要的一處,方家最好的師傅幾乎有一半都在這裏。
冶煉工坊裏免不了敲敲打打的,噪音不斷,因此方家特意把冶煉工坊設立在距離和宇城約莫五六裏的一個小村子。這個小村子裏住的基本都是在冶煉工坊做事的鐵匠,以及他們的親眷。
一路上,方老太爺把這冶煉工坊大緻介紹了一遍。
南宮玥以前還不曾去過冶煉工坊,聽得興緻勃勃。
馬車裏傳來陣陣歡笑聲,外頭随行的趙大管事聽着方老太爺爽朗的笑聲,有幾分唏噓。
反正冶煉工坊也不遠,車夫幹脆就放緩車速,一路不疾不徐地平穩前行。
春日的田野鳥語花香,流水潺潺,讓衆人的心情都很是放松,看來像是來踏春的,而非爲了公事。
約莫半個時辰後,趙大管事指着前方道:“老太爺,快到了……前面就是了。”
畫眉有些好奇地挑開窗簾的一角,望了出去,一眼就找到了冶煉工坊的方位。
并非是她眼神有多好,而是這會才巳時,照道理說,離開火的時間還遠着呢,可是前方的一個村子裏卻有一道道袅袅的灰煙升起……
等馬車再駛近一些,就隐約可以聽到敲敲打打的聲音此起彼伏……
冶煉工坊的一個中年管事早就帶着幾個師傅候在了那裏,那管事見蕭奕、方老太爺一行人到來,自是上前相迎。
一番見禮後,趙大管事把那姓章的中年管事介紹給衆人,跟着吩咐道:“章管事,老太爺和世子爺想在這裏四處看看,你且在前面領路。”
“是,是!”
那章管事連聲附和,躬身作請狀。
冶煉工坊就在村子的後頭,章管事一邊在前頭帶路,一邊爲大家介紹這村子。
這村子名叫鐵門村,這個時間,男人們都在冶煉工坊裏幹活,因此村子空蕩蕩的,隻偶爾看到一兩個婦人在自家的院子裏或打理菜地或端坐縫衣,都是目露好奇地打量着蕭奕一行人。
越靠近後頭的冶煉工坊,敲打聲就越響亮、嘈雜,漸漸地,連四周的空氣都變得灼熱起來。
穿過村子,就看到前方有一排灰煙袅袅的平房,約莫有數十間整齊地排列在一起,一眼看去,占地至少有十幾畝。
章管事指着那排平房說:“老太爺,世子爺,那邊的一排房子都是鍛造房。”
話語間,他們來到了其中一間平房前,偌大的屋子裏,熱氣騰騰的,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爐,裏頭是數十個上身赤膊、滿頭大汗的大漢站在一座座配有手拉風箱的火爐前,手持鐵錘,敲敲打打……
铛!铛!铛!
錘擊聲不斷,仿佛一下下地敲擊在他們的心上,這一幕看在南宮玥眼裏有一種莫名的震懾力。
不過是一把小小的鐵錘就能鍛造出各種的日常用的鐵器,乃至各種兵器,想來還真是不可思議。
章管事在一旁恭聲禀道:“世子爺新定的那批鐵矢到昨日已經完成了堪堪十八萬,還差最後的兩萬,鐵匠們正在趕制着,不知老太爺和世子爺要不要先去看看?”
章管事心裏有些慶幸,他昨日才得知世子爺要随老太爺來冶煉工坊的事,幸好老太爺一早交代過,南疆的軍需最重要,絕對不能誤了世子爺的大事,因而所有的鐵匠這些日子都在優先趕這批鐵矢。
蕭奕喜形于色,笑道:“外祖父,這倒巧了,朱興那邊說明天就先運十萬兩白銀過來。正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說着,他笑眯眯地瞥了南宮玥一眼,還多虧了他的臭丫頭給他找了一個銀礦,讓他生生多了個聚寶盆,軍資上暫時是不愁了。
方老太爺失笑說:“阿奕,難道外祖父還怕你跑了不成?……而且這批鐵矢是你出的鐵礦,外祖父最多收你點加工的錢,哪裏需要五萬兩。”
“外祖父,我隻不過出了兩百五十石的鐵礦罷了,這可遠遠不夠二十萬支鐵矢。”兩百五十石的鐵石是南宮玥從百越手裏騙來的,可這些鐵礦也不過隻能打造不到十萬支鐵矢,餘下的,可都虧了方老太爺的賒賬呢。
方老太爺無奈地說道:“就算是這樣,阿奕,十萬兩白銀也太多了吧!”
章管事聽着有些意外,他本以爲這批鐵矢世子爺出了不少的鐵礦,方家會無償替世子爺趕制,這一來,世子爺是老太爺的嫡親外孫;二來,南疆軍強,則南疆強,南疆這三年來連年征戰,雖是戰勝,但是南疆亦折損不少,作爲南疆人,爲南疆軍出份力也是應當。
原來這位世子爺是這樣公私分明之人!
這般磊落的胸懷也難怪如今南疆的百姓都在說世子爺不似王爺,心性更似過世的老王爺。
“外祖父,您看我像是會吃虧的人嗎?”蕭奕笑眯眯地對着方老太爺玩笑道,“接下來,我還要再制一批新的鐵矢……”說着,他擡起右手做了一個手勢,後邊的竹子立刻打開拎在手中的竹筒,打開蓋子,取出一張卷好的羊皮紙,交到蕭奕手中。
“外祖父,這是新的鐵矢……”
新的鐵矢?莫非……
方老太爺看了一眼蕭奕,見他笑眯眯地沖自己眨了眨眼睛,立刻恍然這批新鐵矢的設計一定出自安逸侯之手!
方老太爺頓時就生出了興趣,無論是當初連弩的設計圖,還是後來他爲連弩所用的箭矢研制出一種新的合金,都一一證明了官語白此人是何等的驚豔絕才!
也不知道這一次他又會給出怎樣令人難以置信的驚喜?!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
方老太爺擡眼問那章管事道:“章管事,你且找個地方,讓我們說話。還有,把張鑄叫來!”
“是,老太爺。”章管事急忙應聲,吩咐一個小厮去叫人,又領着衆人去了一間廳堂中,吩咐下人給衆人上了熱茶點心。
不一會兒,之前去叫人的小厮就帶着張鑄進了廳堂。
張鑄穿了一件灰色的短打,初春的天氣明明還有些涼,但是張鑄黝黑的額頭上卻是布滿了汗液,臉頰有些潮紅,一看就知道是剛從鍛造房那邊趕過來的。
章管事的臉抽動了一下,這張鑄怎麽也不收拾一下再過來。這副樣子豈不是怠慢了貴客?!
蕭奕倒是不以爲意,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拘小節之人,不耐煩那些繁文缛節。
再者,他找這張鑄是來研究鐵矢的圖紙,又不是來附庸風雅的,對方的穿着打扮并不重要。
在張鑄給方老太爺和蕭奕等人行禮後,蕭奕就招呼道:“張鑄,你且過來看看這張圖紙。”蕭奕說着将圖紙平攤在圓桌上。
張鑄大步走來,俯首看了圖紙一眼,就看出了門道,脫口而出道:“血槽!”
血槽是位于劍脊或刀面的凹槽,主要是爲了在刺入人體或動物體内後,放血而留,可以增加武器的殺傷力;另一方面,血槽也可以減輕刀具和劍身的重量,這一點對于使用者而言,是減負,而對鑄造者而言,就可以省不少鐵了。
不過,血槽當然也是有缺點的,便是會減弱武器自身的強度。
這個缺點在越小的武器上就越是明顯,相比于刀劍,連弩用的鐵矢輕巧了許多,這個缺點自然也更爲顯著。
但是,他眼前的這張設計圖卻不同,它上面畫的血槽并非是常規的那種,而是一種非常特别的弧面結構。張鑄雖從未打造過這樣的鐵矢,可不代表他不會看啊?!一旦鐵矢上采用了如設計圖一樣的弧面血槽,會讓血槽對鐵矢的不利影響降到最低,而更大的發揮出它殺敵的威力。
“妙,真是妙。”張鑄一眨不眨地盯着圖紙,目光灼灼,仿佛要把這羊皮紙燒出兩個洞來。
蕭奕嘴角一勾,此人果然是行家。
“張鑄,”蕭奕又道,“你可能将這種箭矢制造出來?”
張鑄沒有立刻回話,又是癡癡地盯着圖紙好一會兒,嘴巴微微動着,看得一旁的章管事有些着急,提醒地喊了一聲:“張師傅……”
張鑄這才遲鈍地回過神來,恭敬地抱拳說道:“世子爺,小的可以一試,隻是小的至少需要一兩個時辰……”
張鑄留戀不舍地看着那張圖紙,明明字迹不同,不知爲何,這張圖紙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他幾乎想要脫口問,當初那種新的合金是否也是同一人所構想的?
這若是有機會,能和此人切磋一番,想必對自己的鍛造術必然大有進益!
他雖然心裏這麽想,卻也沒敢貿然相問。
蕭奕揚了揚眉,倒是比他預計得要快,于是便道:“張鑄,這張圖紙你且帶下去,先制作一支樣品給我看看!”言下之意就是在此處等着張鑄把樣品鍛造出來。
張鑄随口應了一聲,心神又跑了那張圖紙上。
這個張鑄啊!章管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趕緊叫那小厮把張鑄給帶下去了。
此時已經過午時了。
章管事問過方老太爺後,就在隔壁的偏廳裏擺起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雖然手藝比不得方府和酒樓的大廚,但是勝在食材新鮮,蔬菜是村子邊的菜地種的,雞鴨魚肉也是村民自己養的,鮮香可口。
等他們用了午膳,又喝了熱茶消食,就堪堪一個時辰過去了。章管事心裏有些着急,正琢磨着是不是吩咐下人去看看,就在這時,就聽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循聲看去,隻見滿頭大汗的張鑄和那小厮正快步朝這邊走來,張鑄的手裏拿着一個托盤,上面赫然放了一支黑色的箭矢。
待到那支箭矢呈送到蕭奕手中,章管事更緊張了,一眨不眨地觀察着蕭奕的神色。
蕭奕仔細地打量着那支箭矢,細細地摩挲箭矢的表面,觀察矢尖的血槽,然後蕭奕的嘴角翹起,露出滿意之色。
章管事總算松了口氣,心道:這個張鑄雖然說話行事木讷,不過确實是個有真本事的……
蕭奕将這支新型的箭矢交給了竹子,然後吩咐道:“竹子,你命人快馬加鞭把這鐵矢送去青雲塢。”
“是,世子爺。”竹子恭敬地接過。
一旁躬身而立的張鑄見自己鍛造的鐵矢得了世子爺的認可,臉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蕭奕直接下了一批二十萬支箭矢的訂單,明日送到的十萬銀兩,除了結清上一批貨款後,餘下的便當作是定金。這才返程離開。
等回到和宇城的時候才剛過申時。
眼看着時間還早,蕭奕和方老太爺這一商量就決定繼續去逛街。
南宮玥盡管被他們買東西的架勢弄得哭笑不得,但難得方老太爺興緻那麽好,于是就從善如流地應了。
三人從街頭逛到街尾,方離開一個熏香鋪子,買了一堆香料後,又拐進了一家書畫鋪子。
南宮玥和方老太爺各挑了幾張字畫、幾本孤本,那掌櫃的笑得合不攏嘴。上午的時候,财神爺沒到自家鋪子裏,他還覺得扼腕,沒想到财運來了是逃也逃不掉,這不,财神爺還是來了,一出手,就買下了幾幅前朝大家的字畫。
掌櫃的殷勤地招呼道:“方老太爺,方公子,方夫人,小的這裏最近還得了一個棋盤,聽說是前朝的棋聖喬源輕留下的。不知道……”他搓着手一臉期待地看着衆人。
棋盤……南宮玥若有所動,她本來打算在和宇城給蕭霏挑些印石,不過到現在沒看到和眼緣的,若是能給蕭霏帶一個好棋盤回去,蕭霏一定會很高興的吧。
她正要出聲,卻被方老太爺搶在了前面:“那就拿出來,我瞧瞧!”
南宮玥朝輪椅上的方老太爺看去,立刻明白方老太爺也是想把這棋盤送給蕭霏。
掌櫃的連連應和,吩咐夥計去取棋盤。
就在這時,後面傳來一個低沉的男音喊道:“姑父,這不是姑父嗎?”
衆人循聲看去,隻見三人正在夥計的帶領下,走進鋪子裏。
那三人是兩男一女,爲首的是一個身穿石青色錦袍、蓄着短須的中年男子,他身後是一對二十出頭的年輕夫婦,其中的年輕公子看來與中年男子有四五分相似,顯然是父子倆。
方老太爺看着那中年男子,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遲疑道:“你是……子昂?”
“姑父,我就是子昂。”中年男子加快腳步走到方老太爺的輪椅前,唏噓道,“姑父,您的事侄兒也聽說了,那方承令真正是可恨!……不過您不是去了駱越城嗎?”
南宮玥和蕭奕互看了一眼,會稱呼方老太爺爲姑父的,豈不是母妃舅家之人?
據南宮玥所知,先王妃的舅家在這南疆也是赫赫有名的,是南疆的四大世家之一——安家。
“我昨日剛回和宇城。”方老太爺看着眼前的安子昂亦有幾分感慨,自從他十幾年前“卒中”以後,也許久未見到安家的子侄了。
方老太爺定了定神,對蕭奕道:“阿奕,這是你母親的表兄,說來你也該稱呼一聲表舅才是。”
安子昂的目光落在蕭奕身上,眼中閃過一抹欣喜,含笑道:“這就是世子啊,和表妹真是有七八分相似呢!”說着,他眼睛一紅,流露出悲傷之色。
蕭奕和南宮玥都是上前一步,與對方見禮:“見過表舅。”
安子昂連忙避開,又還了半禮。
跟着,安子昂介紹了自己的兒子安敏中和兒媳馮氏。
一衆小輩互相對了序齒,見了禮。
安敏中比蕭奕虛長兩歲,因此蕭奕和南宮玥還要稱呼對方一聲表哥表嫂。
之後,安子昂熱絡地又對方老太爺道:“姑父,我這次和敏中來和宇城是來談一筆絲綢生意的,沒想到竟然這麽巧在這裏遇上了姑父和阿奕。”
蕭奕笑而不語,他又不是傻子,對于這次“巧遇”心知肚明。
安子昂恐怕是從哪裏得知了自己和阿玥陪外祖父回和宇城的事,所以才會特意攜兒子媳婦來這裏與他們“巧遇”的吧?
否則,安子昂來和宇城談生意帶上兒子也就夠了,何必連兒媳也給帶上了。
蕭奕倒也不在意,不客氣地說,在這南疆,以他的身份,無論去哪兒,自然都有巴結的人自己圍過來。
方老太爺這把年紀,自然心中也是一片通透,可怎麽說安家确實是妻子的娘家,女兒的舅家,總是有親戚情分的。
方老太爺豁達地笑道:“子昂,我們十幾年沒見,難得在此遇上,不如你和敏中随我去府裏小坐如何?”
安子昂當然是求之不得,急忙道:“那侄兒就不客氣地叨擾姑父了。”說着,他臉上有幾分懷念,“說來侄兒也十多年沒去姑父府中了,還記得以前姑母和表妹最喜歡山茶花,花園中種了各式的山茶花,一起綻放起來,真是讓人看得目不暇接啊……”
方老太爺似乎也回憶起了過去的事,眼神一時有些恍惚,眸底快要溢出來的是那濃濃的思念……
這時,剛剛進去取棋盤的夥計抱着一個榧木棋盤出來了。
掌櫃的看着衆人忙着認親,本來還擔心這棋盤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沒想到方老太爺看了看棋盤,還是豪爽地立刻拍闆把棋盤給買下了,又吩咐掌櫃的把那些字畫、孤本還有棋盤送去方府。
掌櫃的自是連連附和,笑眯眯地恭送衆人上了馬車。
兩輛馬車離開那書畫鋪子,一路往方府疾馳而去。
等他們回到方府時,天色已經半明半暗了,昏暗的空中隐約可見一彎慘淡的銀月高懸。
因爲提前派人回府說了有客來訪的事,高嬷嬷趕緊就吩咐廚房準備了起來,又整出了小花廳來待客。
這一頓席面吃得賓主皆歡,方老太爺和安子昂更是回憶了不少往昔的事,待席面結束時,早已經是月上柳梢頭。
看着天色已晚,方老太爺便請安家父子留在府中小住,又吩咐高嬷嬷給安家人打掃清理了兩個客院。
待南宮玥和蕭奕回到栖梧苑後,蕭奕看着她掩不住倦色的小臉,柔聲道:“臭丫頭,你趕緊洗漱歇息吧。”本來蕭奕也沒打算把今日的行程安排得如何緊密,也是陰差陽錯。
可是南宮玥卻是拉住了蕭奕的袖子,她方才想起了前世的一件舊事,表情有些複雜地說道:“阿奕,你對安家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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