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老一少也也聽到了馬蹄聲,聞聲看了過來,都是面露喜色。
“外祖父!”蕭奕喜出望外地喚道,将烏雲踏雪停在了兩人跟前,然後飛身下馬。
一身青色直裰的林淨塵捋着長須,笑吟吟地看着蕭奕,道:“阿奕,聽說你們已經收複了雁定城和永嘉城,甚好,甚好!”
林淨塵一臉的慈愛,其中又透着一絲長輩特有的驕傲:自家外孫女挑外孫女婿的眼光委實不錯。阿奕真有大将之風!
後方的常懷熙面色僵了一瞬,慶幸自己剛才那番話沒來得及出口。
“我想起來了!”這時,他身旁的于修凡激動地用右拳捶打着左掌心,“那位姑娘好像認識大嫂吧?我記得上次我在踏雲酒樓見過……”
于修凡還在滔滔不絕地說着,常懷熙卻不想聽下去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心裏給了三個字:馬後炮。
傅雲鶴也是驚喜不已,脫口道:“林老太爺,霞表妹,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他對韓绮霞的稱呼引來後方官語白略顯驚訝的目光,官語白若有所思,沒有多說什麽。
“鶴表哥,阿奕。”韓绮霞也微笑着與二人打招呼,然後解釋道,“我和外祖父是來這附近采藥的。有一種藥草專門長在沼澤附近,我和外祖父找了幾處沼澤,都沒有找到,所以就跑來這裏了……幸好還算有收獲。”她背後的竹籮中已經裝了不少藥草。
這時,下了馬的官語白也信步走了過來,含笑地對着林淨塵和韓绮霞抱拳道:“林老大夫,韓姑娘,别來無恙?”
見狀,蕭奕和傅雲鶴都是面露訝色,蕭奕挑了挑劍眉,道:“外祖父,你認識小白?”
“一面之緣而已。”林淨塵一邊說,一邊審視了官語白一番,又道,“官公子,我來給你探個脈吧。”
“多謝林老大夫。”官語白乖順地把自己的左腕遞了過去,林淨塵稍稍撩起右手的袖子,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官語白的左腕上。
一旁的韓绮霞與蕭奕、傅雲鶴說起了之前她和林淨塵在和宇城的一家客棧中偶遇官語白的事。
蕭奕和傅雲鶴聽得興緻勃勃,蕭奕笑着歎道:“這倒是巧了!”
蕭奕的心中頗爲感慨:這還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若非外祖父治好了小白,小白恐怕在路上還會再耽擱幾日,從而錯過南涼擄人之事。沒有了小白的順勢謀劃,自己這邊的戰事也不會如此順利!
林淨塵收回手,沉吟片刻後,道:“官公子,前段日子你休養得還不錯……不過這幾日又勞累了。以你的身子,還是要多加注意。”
原本面無表情的小四随着林淨塵的話語一時展顔,又一時蹙眉,眉宇間掩不住緊張之色。
蕭奕眼巴巴地望着林淨塵道:“外祖父,相逢不如偶遇,您給小白開幾個方子調養一下吧?”
林淨塵爽快地一口應下。
“多謝林老大夫。”官語白含笑着謝過林淨塵。
這時,蕭奕笑容一斂,正色又道:“外祖父,雖然雁定城已經收複,但這附近還是不太平,可能還是會有南涼人和流寇奔走……您不如随我在雁定城小住一段時日,等局勢穩定一些,再走吧。”
蕭奕一片好意,林淨塵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外祖父,您騎我的馬吧!”于修凡殷勤地笑道,直接學蕭奕稱呼起外祖父來,同時翻身下馬。
看于修凡自來熟的樣子,常懷熙眼尾又抽動了一下,下一瞬就見那家夥屁颠屁颠地朝自己走來,非要厚着臉皮和自己擠一匹馬。
竹子也自發地把胯下的馬兒讓給了韓绮霞,自己去和小四湊合着擠了一下。
一行人策馬回了雁定城。
在哨樓放哨的士兵遠遠地就看到蕭奕一行人歸來,雖然奇怪怎麽又多了兩人,但也沒人質疑什麽,沒等蕭奕一行人走到近前,守兵已經大開城門迎他們入城。
衆人驅馬緩行。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了,璀璨的餘晖給城牆、屋頂、樹梢和地面覆上了一層血色,街道上空空蕩蕩,沒幾個百姓走動,那些酒樓、鋪子如今都關上了門,一眼看去,整個城鎮在平靜中透着一種蕭索而破敗的氣息。
韓绮霞下意識地抓緊了馬繩,雖然她沒有親眼看到這裏的戰争,可是這些天一路南下采藥、治病,卻是經過了好幾個曾遭戰火塗炭的村鎮,每一次都會讓她有種近乎心痛的感覺。讓她體會到了何爲殘酷,戰争的殘酷!
現在天色不早,蕭奕也就沒帶着林淨塵在城中閑逛,直接帶他們回守備府安頓。之後又擺了接風宴款待二人。
說是接風宴,其實也就是他們幾人聚在一起,吃頓飯,桌上也不過是八菜一湯,更因軍中不得飲酒,隻能以茶代酒,簡便得很。
現在雁定城正值百廢待興之際,城中原本的糧食大部分被南涼兵搶掠,哪怕從駱越城緊急送了一批糧草過來,也隻能解一時燃眉之急,這個時候,蕭奕作爲鎮南王世子,自然要做出表率,不宜大肆鋪張。
不過守備府中的廚子卻是手藝不錯,加之小灰又給獵了隻野兔讓席上添了一道葷菜,而林淨塵和韓绮霞也不是挑剔的,他們倆在外行醫采藥,一向是能省則省,能簡則簡,這一頓飯吃得賓主皆歡。
唯有傅雲鶴的表情有些怪異,不時地朝韓绮霞看去。若非是從小一起長大,他簡直是要不敢認霞表妹了,不過是短短數月,霞表妹不僅是外表、穿着、氣質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連飲食也是——看她現在的吃相雖然斯文,但是這胃口已經堪比一個大男人了……
這真的還是以前他認識的那個齊王嫡長女?!傅雲鶴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晚膳後,衆人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無論是林淨塵和韓绮霞,還是蕭奕、官語白一行人都勞累了一整天,大家都是沾枕即眠,夜漸漸深了,整個雁定城上下都陷入了安眠中,寂靜無聲……
突然,一匹紅馬急速沖進守備府中,就像是一滴水掉入熱油鍋,一下子把沉睡中的府邸給炸醒了。
“世子爺,我有要事求見世子爺!”
一個士兵從紅馬上翻身而下,急切地高喊道,立刻有小厮在前頭帶路引他前往蕭奕的住處。
踏踏踏踏……
和衣而眠的蕭奕聽到外面的淩亂的腳步聲立刻睜開眼,猛然起身。
雖然說雁定城已經被收複,但是戰争尚未平息,因此這些日子來蕭奕一直都是随時待命的狀态,讓身體處于一種高度警覺中,以應變各種突發狀況。
竹子半跑着走進了内室,禀道:“世子爺,是遊弋營那邊出事了……”
蕭奕随意拂了拂衣袍,就大步從内室走向外面的堂屋。
那個士兵剛剛進屋,立刻滿頭大汗地單膝下跪,行了軍禮道:“世子爺,遊弋營有百來個士兵吃壞了肚子,兩個時辰前,就陸續有人出現了嘔吐腹瀉的症狀,到現在還是腹瀉不止。”
蕭奕目光一凝。
自從拿下雁定城和永嘉城後,蕭奕便任命了一支遊弋營,負責周邊的巡邏警戒。一方面是搜尋附近漏網的敵軍、流寇,而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謹防有南涼大軍突然來襲。
“請軍醫看過了沒?”蕭奕沉聲問道。
那士兵忙抱拳回道:“回世子爺,軍醫說是腸胃不适……開了方子,但是服了一劑後,卻不見效果。”
蕭奕眉宇緊鎖,怎麽可能這麽多人一起突然腸胃不适!難道說是糧草出了問題?
蕭奕沉吟片刻,吩咐道:“再派兩個軍醫過去,并仔細問一下,他們曾吃過什麽。”
那士兵恭敬應是,随後便匆匆告退。
夜更深了……
……
黎明破曉。
碧霄堂的聽雨閣裏迎來了兩個客人,一個是身穿青色長袍的老者,精瘦幹練;另一個是年近四十歲的中年人,高大健壯,皮膚黝黑。
“老太爺!”老者,也就是趙大管事,恭敬地對着輪椅上的方老太爺作揖,“您讓小的找的鍛造師傅,小的帶來了。”說着,介紹他身旁的中年人,“這是張鑄。”
那中年人張鑄也是俯首行禮:“見過老太爺。”
“張鑄……”方老太爺似乎想起了什麽,“難道是老張的……”
趙大管事應道:“不錯,是老張家的長子,一手鍛造的手藝頗有青出于藍的架勢。”這些年來,方承訓管着方家事務,自然而然地也提拔了不少自己的親信,可是像鍛造師傅這類的大師傅講究的是實打實的技術,卻不是輕易可以被替代的。更何況張家的鍛造術傳了三代,自有他們不足爲外人道也的獨門秘技。
張鑄有些惶恐,謙虛道:“小的還差得遠呢。”
方老太爺讓趙大管事親自把人給帶來,就是想看看這個鍛造師的人品是否可信,畢竟此事事關重大,必須暗中進行,決不可讓消息透出去分毫。
如今見是故人之後,方老太爺便也放心了不少。
他拿出了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交給了張鑄,道:“你且看看這個……”
這張紙并非之前官語白給予方老太爺的那張,而是方老太爺重新又摘抄過的,去掉了關于箭矢的内容,隻留下了與冶煉相關的部分。
張鑄恭敬地接過,才看了幾行,就是目露精光,原本看着有些木讷的臉龐靈動了不少,急切地往下看着,然後激動不已地仰首對方老太爺抱拳請命道:“老太爺,可否由小的一試?”
内行人看門道,張鑄粗粗一看,就明白了手中這張紙的價值,頓時覺得手上沉甸甸的,這種新的金屬一旦鍛造出來,不但堅韌勝于鐵,而且價格也低廉許多,其價值不言而喻。
方老太爺微微一笑:“你有幾分把握?”
張鑄面露遲疑,沉吟一下後,道:“七成,不,小的回去與俺爹一起商量一下,應該可以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成!”他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試試了。
“好!”方老太爺點了點頭,又道,“那此事就交給你了。此事事關重大,你想必也明白,首先,務必要私下進行,除了你爹,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張紙更要保管妥當;其次,此事十萬火急,你務必要抓緊時間。”
“是,老太爺。”張鑄平複了激動心情,冷靜下來之後,抱拳領命。
方老太爺又對趙大管事叮囑了一番,就打發兩人走了。
方老太爺坐在輪椅上,看着趙大管事和張鑄離去的背影,心中有幾分唏噓。
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己老了,老趙老了,老張也老了……以後都看阿奕、語白他們這些年輕人了,可是他們方家卻後繼無人……
方老太爺眸色微沉,對着小厮道:“青石,推我去書房。”
小厮青石自然是忙不疊從命,方老太爺進了書房後,就把小厮遣了出去,之後便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直沒出來,連午膳都沒吃。
聽雨閣的下人擔憂不已,便悄悄派人去禀告世子妃。
不一會兒,南宮玥就帶着百卉來了。南宮玥知道之前趙大管事帶人來過,隻以爲方家有什麽事讓方老太爺不悅。
“外祖父……”南宮玥挑簾進了書房,方老太爺正坐在窗邊,陽光透過樹蔭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看來表情有些憂郁。
“外祖父,青石着人與我說您沒有用午膳,您可是身子有哪裏不适?”南宮玥關心地說道,“不如我爲您探個脈如何?”
方老太爺本來是爲了方家日顯頹勢而有些心緒不佳,見南宮玥爲自己憂心,正想說自己沒事,忽然心念一動,幽幽歎了口氣:“……阿玥,我沒事。阿奕出征數月了,我就是擔心他,沒什麽胃口……”
南宮玥忙安慰道:“外祖父,阿奕已經拿下了雁定城和永嘉城,我們安心等着他凱旋而歸就是。”
“哎,阿玥,我自然也相信阿奕必定能大敗南涼,凱旋而歸,隻是這麽多個月,阿奕一直孤身一人在外,也沒個知冷熱的人照顧……”方老太爺一邊唉聲歎氣地說着,一邊偷偷打量着南宮玥的神色,“阿玥,若是你能去惠陵城照顧阿奕,我也就放心了。”
自從上次官語白提議讓南宮玥去一趟惠陵城後,方老太爺就一直在琢磨着怎麽說服南宮玥,如今這個機會正好,就讓他老人家來替外孫裝可憐吧。
南宮玥眼睫微顫,她當然也很想念蕭奕,想去惠陵城趁機見一見蕭奕。隻是心中有太多的顧慮。
一來,方老太爺在王府裏,無人照顧;二來,自己費盡心力才讓王府的局面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若是自己不在,鎮南王“不小心”又被小方氏哄回去的話,那之前所做的就前功盡棄了。
方老太爺自然看出南宮玥雖意有所動,但又心有顧忌,他再接再勵地接着道:“阿玥,若非我身子不好,真想親自去惠陵城看看阿奕,你就當替我……”
他話還未說完,就聽屋外有丫鬟禀道:“老太爺,四老太爺來了,想求見老太爺。”
方老太爺整張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幾乎要滴出水來,冷聲道:“不見!你讓他回去吧!”不用見,方老太爺也知道方四老太爺是來找自己做什麽的,還不就是爲了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小心思,還口口聲聲說什麽爲了方家……
方老太爺現在想起他們的嘴臉,就覺得惡心。
丫鬟在外頭應了一聲,又匆匆地去了。
方老太爺揉了揉眉心,然後擡首迎上南宮玥清澈的眼眸,無奈地說道:“阿玥,這些年方家背靠鎮南王府,日子太過順遂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說到這裏,他不由冷笑道,“門風敗落到此,方家的列祖列宗恐怕地下有知,都會難以瞑目。”
他是長房,本有着管束方家的責任,可是,他卻沒有盡到這個責任。每每想及此,方老太爺的心情就會有些壓抑。
南宮玥半垂眼簾,眼中閃過一抹猶豫,但最後還是直言道:“外祖父,方家是否想再嫁一個方家的姑娘入王府?”鎮南王壽宴那日,南宮玥已經隐隐有所察覺,隻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方老太爺雙眼微微瞠大,沒想到南宮玥竟然已經察覺到了,唯恐她誤解,急切地解釋道:“阿玥,你放心,這等荒唐的主意,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外祖父,您莫急。”南宮玥笑吟吟地給方老太爺倒了一杯茶水,輕描淡寫地說道,“若是方四老太爺真的想把方家的姑娘嫁進王府,也未嘗不可……”
方老太爺正要勸她别犯糊塗,忽然意識到,她口中說得是王府,而不是碧霄堂。
南宮玥把倒好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呈到方老太爺跟前,意味深長地說道:“外祖父,這事兒,父王想必是不會拒絕的。”鎮南王從來都不會拒絕送上門來的如花美眷,“您又何苦做那‘惡人’呢。”
方老太爺苦笑了一下,說道:“阿玥,方家靠着嫁進王府的兩個姑娘,得了鎮南王府的庇護,沒有受到大裕朝新立的動蕩,這些年來,他們過得太安逸了,以至于現在不去想着培養起出色的子弟,反而依然想靠着方家的姑娘換來方家的榮華富貴。這樣下去,不出三代,方家必亡……”他現在雖不是方家的族長,可也不想眼睜睜的看着方家基業毀于一旦。
南宮玥很明白方老太爺心中的無奈,說道:“外祖父,正因爲如此,您就更不需要去過多的幹涉了。如今的方家已是‘安而忘危,存而忘亡’,唯有當他們真得吃到了苦頭,才會明白過來。有道是:‘不破不立,破而後立’,哪怕會因此元氣大傷,也好過,來日亡族之禍。……您在,至少方家還有希望。”
方老太爺不禁若有所思。
是啊,曾經,方家能在南疆立足三百年不倒,靠的是一族的子弟齊心協力,在動蕩的南疆逆流而上,可是這十幾年來,沒有危難在側,他們終日生活在美夢中,以至日漸敗落。
自己如今哪怕再勸再拉,他們也隻會以爲自己是老糊塗了,是不顧方家榮辱存亡。自己還有幾年好活,就算一次次地拉住了方家犯蠢,等自己一去,方家沒有出色的子弟承繼,照樣免不了衰敗。與其如此,還不如讓他們自己去撞個頭破血流。隻有真得痛了,才會記住。趁自己還活着,到時候還有機會幫着方家重塑門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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