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想起方才在敞廳的那一幕,看來方家和世子妃之間的關系實在緊張的很啊!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落到了南宮玥的身上。
伴着方四太夫人而坐的方紫蔓更是耳朵豎得高高的,帶着一絲期待。
南宮玥微微一笑,淡然自若道:“古語有雲:立天子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嫡子,不使庶孽疑焉。疑則生争,争則亂,是故諸侯失位則天下亂,大夫無等則朝廷亂,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庶無别則宗族亂。”說到這裏,她故意停頓了一下,不答反問道,“方四太夫人,你以爲如何?”
方四太夫人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好一個“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庶無别則宗族亂”!
她若反駁,那就是否認了嫡長子的天然地位,等于是與在場的衆位夫人對立,更是與整個禮教爲敵,如此大逆不道之舉就連方家都護不了她;而她若應是,那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臉了,她剛剛可是老懷安慰地指着戲台上那秀才的侍妾和庶子而感慨贊頌……
南宮玥的目光在方四太夫人的身上掃過,說道:“本世子妃原以爲方家三房寵妾滅妻,嫡庶不分,隻是三房不谙禮教,肆意妄爲之舉。如今看來,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四周的夫人們倒吸了一口冷氣,世子妃的這番話,可以說是得罪了整個方家。方家好歹是世子的母家,世子妃不可能不顧及到世子,莫非與方家鬧翻是世子的意願?想到這裏,她們瞧方四太夫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微妙起來。
田大夫人看了自己的婆母一眼,見她微微颌首,便輕笑了一聲,說道:“世子妃您這話可是說對了,自從十幾年前方老太爺被嗣子毒害以後,方家這些年可不就是上行下效,無視規矩禮數,日益張狂。”
四周靜了一瞬。
立刻有一位夫人想到了什麽,歎道:“這麽說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聽說前年方家六房的一個庶女嫁與龔府做繼室,第二年,她誕下麟兒沒兩月,原配留下的一對嫡子就溺死在湖裏了……”那夫人細思起來,一陣心驚肉跳。
“方家四房的長孫不是死了兩個正室嗎?我以前聽說是被屋裏的妾氣死的,還不信,這堂堂嫡妻怎麽會被卑賤的侍妾給氣死呢,如今想來,莫不是真有其事?”另一位夫人說着,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方四太夫人,好像在懷疑對方是否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孫子的侍妾害死孫媳。
四周女眷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方四太夫人的身上,她的老臉漲得一片通紅,差點嘔出一口血來,正欲怒斥對方胡說八道,就聽另一個耳熟的聲音響起。
“竟還有這等事?!”一位身穿湖色褙子的夫人心驚不已地脫口道,心中一陣後怕。本來她家長女正和方家四房的長孫議親,幸好還沒交換庚帖,還來得及反悔……
“李夫人,這是謠言,你可不能輕信啊。”方四太夫人亡羊補牢地試圖爲長孫辯解,可是根本沒有人願意聽她說,女眷們都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方四太夫人氣得眼角抽動不已,雙手不由得在袖中握緊。
她失策了!
本以爲自己能借着《玉枕記》擠兌世子妃一番,沒想到,世子妃竟然絲毫不顧方家的顔面,簡直就沒把世子爺放在眼裏。
實在太目中無人了!
方四太夫人這一刻實在想拍案而去,但想到敞廳中的那一幕幕還是忍住了。方家今日已經顔面盡失,恐怕連鎮南王都對方家有所不滿,自己若是在他的壽宴上負氣離去,隻怕以後方家與王府的關系隻會越來越糟。
“祖母。”方紫蔓擔心地輕喚着方四太夫人,撫着她的胸口替她順氣。随後,她怯怯地看了一眼南宮玥,一雙美目浮起了一片水霧,仿佛在說:您怎麽能這樣對一位老人家呢。
方四太夫人安撫地拍了拍孫女的手,能屈能伸地說道:“世子妃說得是,寵妾滅妻,嫡庶不分,實乃亂家之本。”
南宮玥一臉欣慰地說道:“方四太夫人明白就好。”
方四太夫人的雙手握得更緊了。
方家今日被擠兌到如此地步,她就不信,她的那位大伯會不在乎。大伯好歹是世子的親外祖父,由他出面,比自家穩妥的多。這一次,大伯絕對會理解他們要把蔓姐兒嫁進王府的用心良苦了,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世子妃獨大!否則方家往後在南疆的地位危矣!
這可是關系到整個方氏一族的大事!
哪怕爲了方家,爲了世子,大伯也一定會幫他們的!
想到這裏,方四太夫人心定了下來,她裝作沒有聽到周圍的竊竊私語,俯首認真看戲,隻是她的心神早已經飄到了九霄雲外。
台上的幾個戲子已經退場,很快鑼鼓聲再次敲響,台上又唱起了《木蘭從軍》,隻是這一次是戲的最後一折。
這時,一個青藍衣裙的小丫鬟步履匆匆地上樓來了,因着戲台前大鼓小鼓敲得正歡,也沒人留意她。
“百卉姐姐……”小丫鬟附耳在百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就算沉穩如百卉,也不由面色微變。
百卉走到南宮玥身旁,用幾不可聞的音量簡明扼要地禀道:“世子妃,二公子方才沖撞到了定遠将軍府的周大姑娘。”
南宮玥原本捧着茶盅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這下也沒心情喝茶了,将茶盅放回了案幾上,起身離席。
南宮玥也不需要多說什麽,百卉和那個小丫鬟立刻跟了上去。
待出了戲樓以後,那小丫鬟就到前方帶路:“世子妃,請跟奴婢來。”
三人沿着一條青石闆小徑,走到一片幽靜的竹林旁,後方的鑼鼓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到後來終于完全聽不到了……
見四下無人,南宮玥便問那小丫鬟:“到底是怎麽回事?二公子怎麽會沖撞了周家姑娘?”
小丫鬟一邊腳下不停地在前頭領路,一邊解釋道:“世子妃,周大姑娘丢了她用來壓裙角的環佩,柏舟姐姐陪她出來找的時候,發現環佩挂在二門外的一棵梧桐樹上。柏舟姐姐不會爬樹,就去找婆子拿梯子……偏偏那會兒風大,樹枝晃動得厲害,那個環佩在風中搖曳,差點就要落下。周大姑娘心裏着急,就去爬樹,差點就要摔下來,幸好二公子正好經過,接住了周大姑娘……”
南宮玥沒有說話,說是蕭栾“沖撞”了周柔嘉,原來是這麽回事。說來蕭栾倒是有幾分冤枉。
隻是這件事處處透着蹊跷。
周大姑娘來到王府後,去過哪些地方都是可以輕易查的,她的玉環怎麽挂到前院的樹上去,除非是有人故意爲之?
那問題來了,到底是誰幹的?是周大姑娘自編自唱地演了這一出,還是有人故意要陷害她?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此人在王府做了這麽多小動作,未免也太不把王府放在眼裏了吧!
南宮玥目光一沉,也不再多想,随着那小丫鬟一路前行,從西側繞到歸璞堂前,一眼就可以看到蕭栾、周柔嘉和柏舟幾人就站在距離二門不遠的高牆下,牆外幾棵梧桐樹探出茂密的枝葉來。
蕭栾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但瞧他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樹,一會兒又看向前院,舉止間透出明顯的躁郁。
而周柔嘉就站在距離蕭栾兩三丈外的地方,她看來局促不安,一直半低垂着首,看不到她的表情。
南宮玥的視線在周柔嘉身上停頓了一下,在她印象中,周大姑娘原來穿得好像不是這一身衣裳……等等,這件褙子好像是蕭霏的吧?!似乎是前幾日才剛剛制好的秋裳。
蕭栾等人也注意到南宮玥的到來,待她走到近前,幾人紛紛與她行禮。
南宮玥也不跟他們多說,直接道:“我們找個地方再說話。”
一行人便随着南宮玥朝歸璞堂去了,歸璞堂由五間大正房組成,兩邊還有廂房。南宮玥就帶着她們進了歸璞堂最西邊的一間廂房。
衆人分主次坐下後,廂房内寂靜無聲,百卉在門外守着。
“二弟,”南宮玥先對蕭栾道,“你不是應該在行素樓嗎?”
蕭栾讷讷道:“我和唐三公子、張五公子覺得看戲無聊,就想去我的書房聊聊天,經過外頭的時候,正好看到周姑娘攀在樹上很是危險,就跑了過來,正好就救了周姑娘……”
南宮玥也不在意蕭栾和那兩位公子去書房是想幹什麽,問題的重點是在于剛才唐家和張家的公子也在?那麽這件事就不是蕭周兩家可以假裝未曾發生過的了……
南宮玥的心頭不由又沉了一分。
南宮玥又問:“唐三公子和張五公子呢?”
蕭栾答道:“他們回行素樓了。”頓了一下,他讨好地補充了一句,“大嫂,我有叮囑他們不許亂說話。”
南宮玥不以爲然,王府能管得住府中下人的嘴,卻管不住外人的嘴,今日王府來客衆多,難免會一傳十,十傳百……這件事關系到姑娘家的閨譽,一旦事情鬧開,蕭栾是男子倒還好,最多名聲受些損,這位周大姑娘怕是要青燈古佛了。
南宮玥剛才詢問蕭栾也是想确認是否有人在算計他。
既然不是的話,那麽也就能排除是周大姑娘有意爲之,再聯想起那莫名挂在樹上的玉佩,恐怕周大姑娘才是遭人算計的那一個。
南宮玥眼中閃過一絲銳芒,這時,鵲兒快步走進了廂房中,一進門,就對着南宮玥微微點頭。
鵲兒走上前,給南宮玥福了福後,就附耳回禀道:“世子妃,有一個婆子看到周二姑娘的丫鬟之前去過那附近,模樣鬼鬼祟祟的。沒等那婆子去問話,她就灰溜溜地跑了……”
南宮玥垂眸不語,沉吟片刻後,先吩咐柏舟回戲樓去,然後站起身來道:“周大姑娘,麻煩随我到耳房說話。”
周柔嘉擡起略顯蒼白的小臉,但還是挺直了腰闆,心中忐忑不安:她第一次來王府赴宴,就犯下如此大錯,讓她幾乎無顔回去面對母親。
想着,她的嘴唇微顫。世子妃會不會以爲她是那種輕浮、不知禮數的姑娘?會不會覺得是她在算計蕭二公子……
兩人挑簾進了耳房,丫鬟們都被留在了外面的廂房。
“周姑娘,”南宮玥就開門見山地問道,态度十分溫和,“你的環佩是何時掉落?”
本以爲會被責難一番的周柔嘉愣了一下,随後她深吸一口氣,先簡單地說了她在用席面時因爲被湯水濺了衣裙,由柏舟陪着去換了一身的事,跟着繼續道:“世子妃,我後來仔細回想過了,在我換衣裳之前,我的環佩就已經不見了。”但是她記得她下馬車的時候撫過裙裾,當時環佩還在,之後,記憶就有些模糊,無法确認。
周柔嘉的這身碧青色褙子果然是蕭霏的。南宮玥微挑眉頭,立刻抓到其中的重點,又問:“周大姑娘,你的衣裳又是怎麽濺上湯水的?”
“……”周柔嘉有些遲疑,她父親兼祧二房,以緻她和兩位妹妹的關系有些微妙。但無論如何,都是自家姐妹。她做姐姐的,怎好對外人說妹妹的不是。
南宮玥自然看了出來,眼中對這位周大姑娘多了一分好感,嘴上卻是一針見血地說道:“可是周二姑娘?”
周柔嘉怔了怔,眉頭微蹙,覺得有些奇怪。仔細想想,二妹妹弄灑湯水濺了她的衣裙這件事,席面上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世子妃知道也不稀奇。可是世子妃若是早就知情,何必又明知故問?莫非世子妃是根據某個依據猜測的?
周柔嘉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二妹妹的丫鬟跪在自己身旁,用帕子拭去了裙裾上的湯水……
周柔嘉瞬間明白了什麽,瞳孔猛縮,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
是二妹妹要陷害自己,她明知道這環佩是過世的外祖父留給母親的嫁妝,明知道它對自己有多重要,明知道這是她的貼身之物,還故意把它扔到了前院,到底是打着什麽主意……
周柔嘉越想越是心驚。
不管原因爲何,自己的閨譽有損已經是不争的事實。周柔惠還是如願以償了!
南宮玥見周柔嘉想明白了,也不再追問。
她暗歎了一口氣,思忖片刻,褪下了自己左腕上的一個翡翠镯子,然後拉過周柔嘉的左手給她戴了上去,道:“二叔沖撞了姑娘,我這做嫂嫂的先代他給你賠個不是……”
話語間,镯子已經套上了周柔嘉的皓腕,她根本來不及拒絕。
那翡翠镯子質地細膩純淨,碧綠清透,似如一汪春水,但在周柔嘉眼中,卻是像一把枷鎖,把她緊緊地鎖住了。
她動了動嘴唇,想說話,但幹澀的喉嚨卻發不出一個字,隻聽到世子妃吩咐丫鬟送自己回戲樓。
周柔嘉動作僵硬地福身告退。
她忐忑地咬了咬下唇,周家在南疆隻能算是新貴,遠非望族,論門第根本配不上鎮南王府,甚至于比起二房來,大房還更勢弱,她也沒有親兄弟,又失了閨譽……她的餘生除了青燈古佛,也隻有入王府爲妾了。
她可以想象,要是王府開口讓她入府爲妾,爲保一家姐妹的名聲,爲讨好王府,父親也是會同意的。
可是——
她真的不甘心啊!
她曾經暗暗發過誓:哪怕差一點的人家也沒關系,她想正正經經地嫁給一個男子做正頭娘子,她不要像母親這樣處于這麽一種尴尬的境地……從小,她就看着母親在無人處暗暗垂淚,看到母親被二嬸嬸逼得隻能深居簡出……
她并非是看不起母親,她真是心疼母親。
她的外祖父本是祖父周老太爺的下屬,當年外祖父在戰場上爲救祖父而死,隻留下母親這一個遺孤,被祖父收養,從小在周家長大,而這個環佩就是外祖父在世時辛辛苦苦攢給母親的嫁妝之一。
本來等母親十五歲的時候,周老太爺就會把母親風光出嫁,偏偏那時候,大房的伯父戰死,周老太爺悲痛交加,讓父親兼祧兩房。在祖母周老夫人的苦苦哀求下,母親爲了養育之恩,隻能同意嫁給父親……
周柔嘉面上露出一絲苦澀,捏緊了手中的帕子。
她的貼身丫鬟目露擔憂地看着自家姑娘,隻能在心裏無聲地歎氣,現在說什麽都是多餘,都怪自己當時沒有阻止姑娘去爬樹……現在一切都晚了!
前方傳來的陣陣鑼鼓聲将周柔嘉猛然驚醒,她擡眼看去,發現戲樓已經出現在路的盡頭。
鑼鼓聲越來越響……
周柔嘉深吸一口氣,努力又恢複成平日裏的樣子,溫婉清雅。
此刻,戲樓裏正在唱《古城會》,紅臉綠袍金铠的關二爺手持馬鞭疾行登場,目如閃電流光,一股凜凜的威勢油然而生,赢得滿堂喝彩。
鵲兒把周柔嘉送至戲樓就告退了,周柔嘉和丫鬟自己上了通往二層的樓梯。
她的兩位妹妹還坐在原來的座位上,可是周柔嘉故意不去看她們,她怕一不小心自己的情緒就會崩潰,她怕看着她們,她就忍不住會去揣測她的二妹妹如此做到底所圖爲何,而她的三妹妹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周柔嘉迎上了蕭霏關心的眼神,柏舟就站在蕭霏身後,很顯然,蕭霏已經知道發生什麽事了,但她的眼裏沒有一絲輕蔑。周柔嘉感覺自己幾乎千瘡百孔的心湧過一片暖流,似乎又有了力量,但同時又不免覺得諷刺。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有時候還不如一個一面之緣的人……
周柔嘉對着蕭霏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沒事。
她堅定地走上了最後一階樓梯,與此同時,戲台上,黑袍銀甲、臉若黑炭的張飛挺長槍登場了,關羽滿懷欣喜,以爲是兄弟劫後重逢,張飛卻勃然大怒,誤認爲關羽變節要來謀奪古城。
周柔嘉剛要坐下,就聽耳邊傳來了周柔惠的聲音:“大姐姐,你回來了啊?”
不能讓人看笑話,周柔嘉在心裏對自己說,一邊坐下,一邊微笑着轉頭看向周柔惠,點了點頭:“二妹妹。”
“大姐姐,”周三姑娘一臉關懷地問,“你怎麽出去了這麽久?沒事吧?”她眼中帶着一抹探究,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
周柔嘉好像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般,心中涼飕飕的,了然。原來這件事是她們兩姐妹共謀!
爲什麽?
爲什麽要這麽做?!
周柔嘉壓抑着心頭的憤怒,意味深長地說道:“二妹妹,三妹妹,戲看久了,我覺得有些吵鬧,就去外面走了一圈。”
二樓的周家三姐妹言語間看似平靜的海面,其下卻是暗流洶湧;而一樓的戲台上,張飛正斥關羽投降曹敵,挺槍就刺,關羽隻能舉刀自衛,一時間,關張兄弟你來我往,刀槍舞動……
鼓聲隆隆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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