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放着一顆珍珠大小的糖果,散發出一種濃郁的芝麻甜香,對于幼童而言,這種甜香味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
男童一時就忘了哭泣,詢問地看向了老婦人。老婦人對他點了點頭,男童才接過了糖果。
“多謝軍爺。”老婦人忙不疊謝過蕭奕,眼中閃過一抹驚訝,沒想到這個小将軍長得竟好似畫中的神仙一般。
蕭奕微微一笑,說對老婦人道:“他很乖。”
須發皆白的老婦人幽幽歎了口氣:“也就是一個苦命的。他爹娘都沒了,一家老小也就剩下我們兩個相依爲命了……”老婦說着眼眶也有些酸澀,也就是爲了孫子,她才勉強撐了下來。
“祖母……”男童似乎感受到了老婦人的悲傷,擡起了被糖果塞得鼓鼓的小臉。
老婦人立刻笑了,揉了揉孩子柔軟的發頂,這一幕看得後方幾個五大三粗的士兵都是眼睛一酸,也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這些南涼人簡直罪無可赦!
“大娘,這包芝麻糖就送給黑子吧。”蕭奕從手中繡着灰鷹的荷包中取出了一個油紙包,遞給了老婦人。
“多謝軍爺,多謝軍爺。”老婦人連聲道謝。
蕭奕對她微微一笑,便在衆人的簇擁下繼續往前走去。
“李守備,”蕭奕一邊走,一邊轉頭問李守備,“甕城圖你可帶了?”
“帶了,世子爺。”李守備忙應道,從随行的親兵手中拿過一個卷軸,“世子爺可是打算今日去勘察地形?”
世子爺?!後方的老婦人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蕭奕,驚訝得雙目一瞠。這位年輕和善的軍爺竟然是世子爺。
老婦人直愣愣地看着蕭奕一行人離去的背影,眼眶中浮現一層薄薄的淚霧,似感動似崇敬。
“祖母……”男童疑惑地擡眼看向祖母。
“黑子。”老婦人含笑地看着孫子,“等你長大了,也跟着世子爺保衛南疆的安危好不好?”
男童懵懂地看着老婦人,眨了眨黑亮的眼睛,嘴裏香甜的味道讓他溢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蕭奕一行人一路出了城門,沿着外城牆勘察地形。
李守備展開那個卷軸,指着卷軸上的甕城設計圖,略顯激動地說道:“世子爺,等修好甕城,雁定城就算面對攻城車也有一擋之力了。”上一次雁定城失守正是因爲被南涼軍的攻城車撞破了城門,以緻敵軍長驅直入,所以在收複雁定城後,蕭奕和李守備就考慮修建甕城加固城防,以免将來重蹈覆轍。
衆人沿着城牆緩緩往前走去,不時地比對着那張甕城設計圖,提出各自的意見。
這時,前方的小樹林中傳來一陣車轱辘的聲音,衆人循聲看去,隻見兩道熟悉的身影護送着一輛闆式馬車往這邊而來。
傅雲鶴不由脫口而出:“小凡子!”
正駕着那輛闆式馬車從小樹林裏鑽出來的正是于修凡和常懷熙,他們的馬車上随意地堆了三四具慘不忍睹的屍體,熟悉的屍臭味直沖了過來……
“大哥!”于修凡本來臉色不太好看,但是一看到蕭奕,就精神一振,大步上前與蕭奕、傅雲鶴打招呼,“小鶴子,你也在啊!”
傅雲鶴捏着鼻子倒退三步,嫌棄地看着于修凡,“小凡子,你離我遠一點!……等你沐浴更衣後,我再請你吃頓好的!”
傅雲鶴雖有心和于修凡叙舊,但實在是力所不逮啊,現在的于修凡整個人就像是掉進了糞坑又爬出來似的,實在是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有那麽臭嗎?”于修凡聞了聞自己的袖子,感覺自己已經被臭得失去了嗅覺。
常懷熙也走了過來,臉色蒼白,眼下一片黑色的陰影,步履也有些輕浮。昨晚他一夜都不時被噩夢驚醒,夢中都是那些屍體腐爛生蛆的慘狀,以緻他一晚上幾乎沒睡多少時候。一大早,又被人叫醒繼續去搜索屍體。
常懷熙當然恨不得撂擔子,但問題是于修凡都去了,他若是不去,豈不是讓人以爲他常五公子膽小如鼠,就跟那個沒用的喬申宇一樣怕死人不成?!人都要死的,有什麽好怕的!
“見過世子爺,在下常懷熙。”常懷熙強撐着身體的不适,上前和蕭奕見了禮。
“你是常将軍府的五公子吧?”蕭奕微微颔首,算是與他打了招呼。
常懷熙受寵若驚,忙抱拳道:“正是。”這個時候,常懷熙倒有些感激喬申宇了,若非是他,他們這隊人怎麽會提前回來,還正好遇上了世子爺,讓自己露了一次臉。沒想到,世子爺居然能認出自己!
“唔……”
一陣細微的呻吟聲突然從後方的闆式馬車上傳來,吓了好幾人一跳:這屍體怎麽又活了,不會是屍變吧?
還沒等他們有所反應,于修凡立刻循聲看了過去,脫口道:“喬兄,您醒了?”
一時間,在場衆人的表情都有些奇怪,齊刷刷地也朝那輛闆式馬車看了過去,隻見馬匹後方的闆車上,其中三具腐爛的屍體堆在了一邊,而另一邊則仰躺着一個青袍公子,他身上的衣袍被污泥、殘葉和嘔吐物弄得髒兮兮的,臉色又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一眼看去,還真是有些人屍難分。
迎上李守備詢問的眼神,常懷熙解釋道:“剛才喬兄看到一具臉爛了一半的屍體,就吐得暈倒了,所以我們就提前回來了。”
說話間,隻聽“嘔——”的一聲,躺在闆車上的喬申宇猛地做了起來,抓着闆車的邊緣,對着一旁嘔吐不止。
“嘔——”
在那嘔吐不止的聲音中,傅雲鶴摸了摸鼻子,這才發現剛才好像是沒看到喬申宇。
也是,要不是有人提了,誰會去特意注意躺在闆車上的到底是人還是屍……
喬申宇完全沒注意到四周的其他人,一直吐得幾乎膽汁都嘔了出來,然後狼狽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他一時有些不知道身在何處,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映入他眼簾的是一旁腐臭的屍體,森森的白骨從袖子的大洞裏伸了出來,那黃綠的膿水自腐爛的血肉間汩汩流出……
喬申宇嘴巴動了動,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尖叫聲,然後身子一軟,又倒回了闆車上,顯然又暈了過去。
于修凡默默地搖了搖頭,心道:暈倒看似能逃避眼前的現實,可是結果豈不是繼續和屍體同塌而眠?!這種傻事他才不做呢!
常懷熙的嘴角也抽了一下。
“大哥,”于修凡抱拳對蕭奕道,“那我們先告退了。”他們還得先把這些屍體拉去焚燒場。
蕭奕應了一聲,于修凡立刻揮動了馬鞭,馬匹嘶鳴了一聲,拉着闆車繼續前行。
似乎是因爲闆車颠簸了一下,喬申宇猛地睜開了雙眼,連滾帶爬地從闆車上跳了下來,表情好像見了鬼一樣,慌不擇路地朝蕭奕跑了過去,形容近乎發狂地大喊道:“奕表弟,我要回去!快命人送我回駱越城!”這種鬼地方他是怎麽也待不下去了!
不用蕭奕出聲,立刻有兩個士兵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攔住了喬申宇不讓他靠近,其中一人肅然斥道:“放肆!”
蕭奕一雙烏黑的桃花眼一斜,淡淡地朝喬申宇瞟了過去,漫不經心地說道:“宇表哥,軍隊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說着,他的語調變得淩厲起來,目光似利劍,“你既然來了這裏,那能不能走,就不是你說得算了,在軍中當從軍命,違者杖!”
雖然蕭奕的話是對喬申宇說的,但常懷熙卻感覺到這些話同時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心中一凜,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是啊,雖然世子爺年少時在南疆的名聲不佳,都說他頑劣不堪,文不成武不就,纨绔至極,可是現在看來世子爺既然能打退百越在前,挫南涼于後,絕非常人!自己這回是來掙前程的,絕不能半途而廢。
而喬申宇卻根本沒把蕭奕的話放在心上,暗想:他才不會傻得留在這裏活受罪,他一定要想辦法逃走!對,他要逃回去……
蕭奕一眼就瞧出喬申宇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緩緩道:“宇表哥,看在親戚的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按照軍法:凡逃兵者,殺無赦!”他的最後一句铿锵有力,森然冰冷,讓人完全不敢懷疑他話語中的真實性。
一瞬間,四周靜了一靜。
“……”喬申宇嘴唇微顫,想說話,但話卻仿佛都堵在了嗓子口,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蕭奕淡淡又瞥了喬申宇一眼,道:“我的麾下不需要廢物。”
眼看着氣氛僵硬,于修凡和常懷熙趕忙把喬申宇給拉走了,于修凡随口緩和氣氛:“喬兄,我們趕緊先去焚燒場吧,你吐了那麽多,也餓了吧。”
于修凡不說還好,一說起來,喬申宇的胃裏泛起一陣酸水,忍不住又是一陣狂吐。
蕭奕沒再理會喬申宇,轉身帶領衆将士朝城門而去,問道:“李守備,現在軍中的艾草可備夠了?”
李守備沉吟着道:“回世子爺,最近搜屍熏屋費去了不少艾草,但還有些庫存,屬下這就命人再去清點計算一下。”
蕭奕點點頭,說道:“若是不夠,立刻讓駱越城送來……”
他們漸行漸遠,聲音也随之遠去……
數百裏外的駱越城此刻也是旭日東升,竹子放出的灰鴿一夜疾馳數百裏飛入了碧霄堂的上空……
對于某隻灰鷹而言,從碧霄堂乃至整個王府都是它的領空,一見一隻灰鴿飛來,原本在樹上栖息的灰鷹立刻展翅飛起,嬉戲追逐。
畫眉本來還等着鴿子飛入她手中,沒想到被小灰給截胡了,接下來,空中可說是雞飛狗跳,灰鴿逃,灰鷹追,不時落下幾片細碎的灰羽,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
“小灰!”地上的畫眉追着它們跑來又跑去,最後氣呼呼地跺了跺腳。
外面的動靜傳到了宴息間中,南宮玥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針線,走到窗邊,擡眼一看,就看到了可憐的灰鴿受驚的模樣。
南宮玥有些好笑,面色微凝地斥了一句:“小灰!”這一幕看着雖然逗趣,但若是以後每隻信鴿來了,小灰都要去追,恐怕也是個麻煩,看來得教教小灰規矩了。
小灰又轉了半圈,在不遠處的桂花樹上停下了。
見狀,可憐的灰鴿迫不及待地撲扇着翅膀飛入了南宮玥的手中,咕咕地叫了幾聲,聽來有些可憐兮兮的。
南宮玥安撫地撫了撫鴿子,下一瞬,就聽到一陣鷹啼,她尋聲看去,卻對上小灰不悅的眼神,仿佛在譴責自己竟然喜新厭舊。小灰頭一扭,又振翅飛走了……
南宮玥搖了搖頭,看來待會還得給小灰送點鹿肉安撫一下……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綁在信鴿腿上的小竹筒吸引,這一定是阿奕送來的信吧!
她急忙解下小竹筒,取出了裏面兩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絹紙。
一看那熟悉的字迹,南宮玥不由嘴角翹起,黑曜石般的烏瞳亮得如夜空中的星辰,熠熠生輝。
一旁的丫鬟們本來正陪着南宮玥做針線,見狀,都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南宮玥倚靠在窗邊,反複把蕭奕的來信看了好幾遍,雖然是那些日常中再細微不過的瑣事,卻總能讓她聯想到他當時的表情、神态,不時引來她會心地一笑。
早上溫暖而不至于灼熱的陽光灑在她身上,臉上,給她似雪的肌膚裹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臉上的肌膚細緻得幾乎看不到毛孔。
屋子裏靜悄悄地,她把信紙捏在手裏,仰首看着屋外的天空,小灰不知何時又飛回來了,在院子裏的盤旋不去……
鵲兒挑簾,小心翼翼地往屋子裏張望了一下,見南宮玥望着窗外發呆,便進屋來了,禀報道:“世子妃,花房的人來了,正在院子裏候着。”
現在是時節交替的時候,該給屋子裏換上時令花卉。
南宮玥這才回過神來,眼神又有了焦點。
她應了一聲,走到梳妝台前,先仔仔細細地把蕭奕的來信收到了一個紫檀木的小匣子裏,然後才吩咐鵲兒讓人進來。
鵲兒很快就帶着兩個花房的小丫鬟進來了,兩個小丫鬟平日裏都沒機會和主子說過話,言行間有些誠惶誠恐,目不斜視。
兩人給南宮玥行禮後,手腳麻利地把略顯殘落的茉莉、桂花換上了翠菊、月季、萬年青等,空氣裏彌漫起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南宮玥湊近一朵翠菊聞了聞後,問那個侍候翠菊的小丫鬟:“花房裏還有什麽其他菊花嗎?”
小丫鬟有些緊張,屈膝回道:“世子妃,花房裏有數十種菊花,像黃十八、綠牡丹、二喬、大如意、如意金鈎、金牡丹、帥旗、柳線、芙蓉托桂、玉盤托珠、赤金獅子、溫玉、紫玉香珠、冰盤托桂、墨荷等等都是有的,但是大部分才剛結出花苞。若是世子妃喜歡,奴婢這就去取,或者再過幾日,等花苞半開了?”小丫鬟憋着一口氣,一鼓作氣地說道。
南宮玥把語調放柔,笑道:“那你去選兩盆帶花苞的過來。”
“是,世子妃。”小丫鬟咽了咽口水後急忙應了,挑簾而去。
南宮玥環視四周,換上了新的花草後,屋子裏仿佛也有了新氣象,感覺煥然一新。
她指了指原本放在角落裏的一盆美人蕉吩咐道:“畫眉,把這盆美人蕉放在窗邊吧。”美人蕉喜歡陽光充足、高溫炎熱的環境。
畫眉應了一聲,就把那盆美人蕉移了過去,陽光下,但見那美人蕉綠葉豐滿,紅花豔紅似火,讓看着不由精神一振。
畫眉盯着那豔紅的花朵好一會兒,歎息道:“這美人蕉果然還是要在南方種,比起王都的那些要豔麗多了!”
丫鬟們對着花草品評了好一會兒,莺兒挑簾進來了,禀道:“世子妃,二公子來了,說要求見您。”
蕭栾被小方氏養得就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有些不通人情事故。
前世他們兄弟倆到底爲何走到了那一步,南宮玥并不清楚其中的細節,至少這一世,或者說,自從她到了南疆以後,或許是沒有小方氏在一旁慫恿和出歪招,蕭栾倒也沒做過什麽惹人厭煩的事。尤其自打她掌了中饋,蕭栾還時不時地會過來讨些冰,讨些稀罕的水果什麽的,笑眯眯地叫着“大嫂”,絲毫不認生。
想到這裏,南宮玥不由笑了,說道:“把二公子請到堂屋吧。”
南宮玥稍微整了整衣裝,就去了堂屋坐下。
很快,莺兒就領着一身煙紫色錦袍的少年郎進廳來了,蕭栾的容貌更像小方氏一些,比起蕭奕遠遠不如,但還是比鎮南王俊逸斯文許多,隻是他眉眼間永遠都透着一絲倦意,仿佛永遠睡不飽似的。
“大嫂!”蕭栾笑着向南宮玥行過禮後,在一旁坐了下來。
丫鬟給上了茶果點心,蕭栾吞吞吐吐地道明了來意:“大嫂,父王的壽宴就要到了,可不可以讓翩翩也出來?就讓她跟在大嫂你身邊就可以了。這次壽宴請了駱越城裏最好的戲班子過來唱戲,翩翩她最喜歡看戲了。”
翩翩……南宮玥心中一動,依稀記得這個翩翩是蕭栾的姨娘,從前好像是個花魁。自從過府後,翩翩就一直很受蕭栾的喜愛。
這是蕭栾屋裏的事,南宮玥偶爾聽到些什麽,也隻是當做耳邊風罷了,沒太放在心上。
這一次……
南宮玥眸色微沉,面上卻是不顯,對着蕭栾笑道:“二弟,你可想清楚了?父王的大壽可不比我們府中的家宴,那一日來的貴客衆多,以翩翩的身份,恐怕見人都需要行禮,而且連入席的資格都沒有……就算是看戲,也隻能和丫鬟們一起站着看。”
蕭栾臉色一僵。确實,大嫂說得不錯,父王大壽的那日,除了親戚以外,來的都是南疆赫赫有名的府邸,那些女人的嘴臉他也見多了,不少人都是自以爲尊貴,用鼻孔看人……他的翩翩如此嬌弱,若是遇上什麽難纏的女眷,豈不是要被折辱死了!
蕭栾越想越覺得不妥當,忙搖了搖頭道:“幸好大嫂你提醒我。此事還是算了吧。”
蕭栾一臉感激地看着南宮玥,大嫂爲人真是和善細心,也難怪連他那個那麽難相處的妹妹,還有那個恐怖的大哥也都處得來。
一旁的畫眉半垂首,心裏有些無語了,不知道是該歎息二公子一根腸子,還是好哄呢?
蕭栾站起身來,再次向南宮玥道了謝後,就告辭離去。
看着蕭栾離去的背影,南宮玥眼中閃過一道凝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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