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跟傅雲雁搭話的那個大嬸湊過來勸道:“姑娘,那是你祖母吧?快勸勸她,野馬可買不得,我們婦道人家可馴不來野馬。”
傅雲雁不客氣地替詠陽吹噓道:“放心吧。以我祖母的相馬本事吃不了虧的。”
聽這姑娘的口氣,她祖母莫非還是個相馬高手不成?那大嬸好奇地打量着跟前這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隻見對方身着一身琥珀色素面夏衣褙子,光是這麽挺直背站在那裏,就讓人覺得和普通的老婦不一樣,有一種……那叫啥的……對了,是貴氣!
再一看老婦身旁的兩位姑娘以及一位小夫人,各具千秋,但又是人中龍鳳,自己這麽多年也算見過不少人了,别的不說,她們的來曆怕是不簡單。
大嬸心念轉得飛快,笑吟吟地說:“那我可要開開眼界啊!”立時不打算走了。
一時間,那些個真有心買馬的倒走開了,而那些個閑着無事的看客見有熱鬧可以湊,倒是又改變主意留了下來,想看看這有幾分威儀的老婦是不是真有幾分本事。
甯老爺冷冷地甩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婦人之見。”跟着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帶走了一批熱情的追随者。
馬主一看情況略有緩和,心想着能做成一筆也是一筆,殷勤地笑道:“這位老夫人,賭相馬的規矩,可是要先付銀子,然後再把馬拉過來的。”言下之意就是讨銀子。
百卉立刻上前給了馬主十二兩銀子。
馬主掂了掂後,仿佛怕她們後悔似的,趕忙藏到懷中,笑道:“老夫人,您随便挑,慢慢挑,咱不着急。不過一旦選了,那可就跟下棋似的,落子無悔!”
四周的看客交頭接耳,都想看看這個老婦到底會挑匹什麽馬出來。
南宮玥幾人對于衆人好奇的灼熱目光視而不見,南宮玥笑着問詠陽:“詠陽祖母,您這是看上哪一匹駿馬了?”
詠陽朝某個方向指了指道:“那匹編号十六的。”爲了方便相馬,這圍欄中的數十匹馬兒都編上了數字。
順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四周不少人傻眼了,隻見那編号十六的馬是一匹馬頭上長有白毛的黃馬,肚子和兩肋處分散着些許白點,它看來羸瘦極了,甚至連肋條也顯露在外,如此單薄消瘦,怕是人騎上去就要把它給壓死了吧。
一時間,圍觀的衆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個老婦是老眼昏花了吧?”
“對啊,十二兩銀子就這麽随意地丢出去,着實是浪費啊!”
“我看是錢多人傻吧。”
“……”
連那馬主都一時糾結住了,不知道這老婦是真的眼花,還是存心拿十二兩銀子來尋個開心……可是買匹這麽瘦弱的馬回去,又有啥樂子可言?
馬主收了這匹黃馬已經半月有餘,那是越養越瘦,馬主都懷疑它是不是肚子裏長了蟲,但又不願意花錢請獸醫,就打算這次來馬市裏賤賣了,現在放在圍欄裏也就是随便湊個數而已。
馬主遲疑了一下,覺得這筆生意要是做完了,恐怕連這些看熱鬧的都要跑了,于是嗫嚅道:“老夫人,您是不是看錯了?要不要再仔細看看?”
詠陽還沒說話,傅雲雁已經噗嗤地笑出聲來:“老闆,你剛才不是說了,‘一旦選了,那可就跟下棋似的,落子無悔!’”她故意學着對方的強調。
馬主露出一絲尴尬,想着這幾個女子的打扮,估計也委實不缺這十二兩銀子,既然人家喜歡,那自己何必多事。
馬主吩咐了手下的夥計一聲,一個着青衣短打的夥計立刻進入圍欄,把那匹羸瘦的黃馬給拉了出來。
近看之下,這匹黃馬更是瘦得令人心驚。
四周看客覺得無趣,喝了幾聲倒彩後,就漸漸地散去了……
傅雲雁上前從夥計手裏接過了馬繩,說實話,若非是祖母,她也不會注意這匹一看就是面黃肌瘦的馬,可是祖母選了它,必然有她的道理。
傅雲雁好奇地打量起這匹馬來,從馬的四肢,看向馬首……
蕭霏也是一樣的舉止,兩人的視線落在了同一處,都是微微眯眼,“咦”了一聲。
兩人互相看了看,正要說話,就聽後方傳來一個有點耳熟的男音:“水火欲分明,上唇欲急而方,口中欲紅而有光:此千裏馬也。”
循聲看去,卻見剛才那位甯老爺不知何時居然回來了,站在後方,大步走上前來。
随着甯老爺到來,又是一群看客被吸引了過來,甯老爺說的話,他們大部分都是似懂非懂,但是“千裏馬”這三個字還是夠明确的。
别人要是說這匹瘦黃馬是千裏馬,那恐怕是沒人信,但是從甯老爺嘴巴裏說出來的,可就是一言千金啊!
甯老爺圍着這匹黃馬看了一圈,喃喃念道:“馬首之白毛形狀圓如滿月,難道說這就書上說的‘西涼玉頂幹草黃’,渾身羸瘦又毛長,筋露養不肥……莫非真的是……”甯老爺激動地咽了下口水,“這莫非是黃骠馬!?”
下一瞬,人群驟然間沸騰了起來,都是議論紛紛:
“真的是千裏馬啊!”
“如果真的是黃骠馬,那可不就是千裏馬!”
“聽說黃骠馬等喂胖了,那可就是身高八尺,遍體黃毛,無半點雜色!”
“沒想到這老婦竟有這樣的眼力,讓她撿了個漏……”
“……”
圍觀者你一言我一語,連那馬主幾乎都傻眼了,一匹價值千金的寶馬竟然就從他手中給溜走了!
馬主再也忍不住了,跳下了箱子,來到黃馬前問那甯老爺:“甯老爺,這真是黃骠馬?那我喂它吃了那麽多幹草,它怎麽一點都沒長胖?”他可是好吃好喝地喂了這匹黃馬大半月呢!
甯老爺不屑地瞟了那馬主一眼,不客氣地說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你總聽過吧?好馬一眼便能瞥見最鮮美可口的嫩草,所以才從不吃回頭草,就你那些破幹草,吃一口都是委屈了這匹寶馬啊!”
說着,甯老爺癡癡的目光又在黃馬上掃了一遍,然後看向了詠陽,抱拳道:“這位老夫人,實在是慧眼識良馬啊!不知可否指點晚輩一番?”說來,他心中也有一絲扼腕,千裏馬是萬中求一,千金不易得,這相馬之道果然是莫測高深啊。
詠陽爽朗地笑了笑:“指點可不敢當。說來也就是四個字‘多學多看’。”
甯老爺還沒說什麽,傅雲雁已經撫掌贊道:“祖母,你這話歸納得好。”可不就是如此!祖母以前征戰沙場,不知道看過了多少戰馬,才能活學活用。
南宮玥和蕭霏也是心知肚明,不由地露出心領神會的淺笑。
“祖母,”傅雲雁迫不及待地說道,“我們趕緊回去吧,我看可憐的十六都快餓壞了!”
這可憐的黃骠馬餓了那麽久,饑腸辘辘,是該快點帶回去,好好喂它吃點鮮嫩的綠草。
“好,回去吧。”詠陽立刻同意了,不用看四周,她都能感受到四周灼熱好奇的目光,因爲這黃骠馬的事,她們已經成了這馬市中衆人關注的焦點……再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南宮玥和蕭霏自然也沒有異議,幾人便轉身往回走去,由百卉跟在後面牽着那匹黃馬,還有不少看客依依不舍地跟着她們,指指點點,今日馬市驚現黃骠馬的事傳出去,那可又是這馬市的一樁美談啊!
“這位老夫人,聽口音,您可是北方人……”那甯老爺回過神來後,又興沖沖地追了上來,“您難得來一次何必這麽快就走了呢!待會馬會還會舉辦一次更正規更盛大的相馬活動呢。晚輩若是有幸再次看前輩您相馬,那可真是……”
甯老爺還真是個自來熟的,跟在她們身旁好似狗皮膏藥似的甩不掉,一直試圖跟詠陽搭話。
一直到前方又發生了異動,不少路人都是往馬市入口的方向看去,紛紛向兩邊避讓,南宮玥一行人下意識地也放緩了腳步,緊接着就看到三四個身穿錦袍的男子帶着七八個身穿铠甲的士兵腳步隆隆地朝這邊走來,爲首的那個矮胖男子看來四十來歲,身着一件鴉青色的刻絲袍子,白圓臉,人中留着短須,一臉的精幹。
一看後方的那幾個士兵身上的铠甲,就知道他們來自南疆的正規軍!
這南疆的百姓又有哪個不識南疆兵,就聽路邊的一個少年說道:“莫不是馬監的大人今日也來馬市采買?”
“那不很正常嗎?”少年身旁模樣與他有幾分相似的青年若有所觸地說,“這兩年戰亂頻繁,定是戰馬急缺,所以王爺下令馬監來馬市采購戰馬。”
少年豔羨地說道:“這要是哪家馬場接了南疆軍的生意,那豈不是不隻得利,還得了名聲?!”能被挑去做戰馬的馬,自然是駿馬!
路人說得興起,都打算看看不知道哪個馬場會有幸入南疆軍的眼。
在矮胖男子的率領下,幾個手下和數名南疆士兵緊随其後地一路往前看馬,那些馬主都有些誠惶誠恐地上前招呼。
那矮胖男子看來趾高氣昂,看過好幾處圈馬的圍欄都是連連搖頭,其中有一個馬主更是被他說得面有菜色,滿頭大汗,顯然是被批得一文不值。
南宮玥等人都覺得有些怪異,之前進馬市的時候,她們分明把這附近幾家的馬都給看了,那些馬雖不是寶馬,但也沒差到這個地步吧。
南宮玥、傅雲雁和蕭霏一臉奇怪地互相看了看,都是面露疑惑之色。
矮胖男子以指點江山的樣子又看了幾家的馬,然後在一處藍色的帳子旁停了下來,指着那圍欄中的百多匹棕馬道:“這些馬倒是品相不錯。”
聞言,傅雲雁眉頭緊皺,嘀咕道:“祖母,那是武家馬場吧?我怎麽記得他家馬場的馬不怎麽樣啊!”她清楚肯定地記得,那家的馬分明就是體瘦力弱、腳程不佳的三等馬。
話語間,但見一個夥計已經把兩匹棕馬拉了出來,那矮胖男子正在一本正經地檢查其馬匹的四肢和牙齒。
這些棕馬的馬主乃是一個着石青色錦袍的中年男子,身形臃腫,滿面油光,正如數家珍地誇贊着自家馬匹的優點,像什麽“迅似疾風,快如閃電”,“任重緻遠”,“神力無窮”等等的好詞滔滔不絕。
而那矮胖男子時不時點頭,顯然很是贊同。
傅雲雁眉宇緊鎖,又道:“這馬監之人根本不懂相馬之道,還裝模作樣……”
她話沒說完,就被身旁的甯老爺打斷:“這位姑娘,您這就是沒經過事了……”他一臉的意味深長,“這武家馬場的馬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老闆會不會做人。”
傅雲雁微微眯眼,聽出了對方的言下之意,冷笑着諷刺道:“感情這馬監的人不是在相馬是在‘相’人啊!”
傅雲雁的比方打得委實逗趣,南宮玥差點就被逗笑了,招來百卉吩咐道:“百卉,你過去打聽一下,看看這位馬監的大人姓什名誰。”頓了頓後,她微微蹙眉道,“我總覺得這個人似乎有幾分眼熟,而且又是馬監的人……”
百卉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麽,行了個禮後,就跑去打聽了。
一旁的甯老爺疑惑地看着她們幾人,之前隻顧着相馬的事,他倒是沒留心這幾個女子的相貌氣度,現在才隐隐察覺到她們似乎有些來曆——這若是普通人,何必去打聽馬監的人是何來曆。
這時,那個矮胖男子裝模作樣地檢查了幾匹馬後,就拿出了幾紙采購公文遞給那個武老闆,他身後的跟班拿出了幾張銀票,似乎是要交付定金了。
旁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是交頭接耳,不少人都對武家馬場做成了這麽一單大生意感到羨慕。軍方采購戰馬,肯定不會隻是采購今日在場的這百來匹馬,那可是數以千計的大單子了!
百卉混在圍觀的人群中打聽了一番,便回來禀告,這一次,她附耳在南宮玥耳邊低語:“夫人,奴婢聽馬監的人叫那人爲牛大人,又尋人打聽了一下,果然是牛興隆。”
南宮玥微微颌首,百卉口中的牛興隆,正是柳合莊的那個牛興隆!
當初柳合莊的事南宮玥還記憶猶新,牛興隆是小方氏姨娘的兄長,也是她的嫡親“舅舅”,替她打理老王爺留下的産業多年,在柳合莊裏更是橫行霸道,壓榨佃農,苛待殘疾老兵,還蓄意抹黑蕭奕的名聲,委實可惡,可惜最後她也隻教訓了牛管事的侄子牛長安,沒能逮着這牛興隆!
南宮玥自然也派人尋過牛興隆,也知道他回了南疆投靠小方氏。
當時遠在王都,南宮玥隻能暫且将這事放下,在回了南疆以後,她曾讓朱興好好查過,方知牛興隆被鎮南王安排進了馬監任少監。南宮玥一直不動聲色,打算等到與小方氏正式了結産業之時,再一起收拾了,以免打草驚蛇,倒沒想到卻在這裏看到他了。
若非牛興隆與當初的牛長安有幾分相象,恐怕她還認不出來。
“夫人,還有一件事。”百卉小聲地又道,“奴婢剛才聽牛興隆和他的副手言語間在說,他們這次采購的兩千匹戰馬明日就要被送往惠陵城。”
南宮玥瞳孔微縮,騎兵的戰力比普通士兵強大的原因很多是依賴于他們的戰馬,這些劣馬一旦送上戰場,很可能會影響戰局。
阿奕正在惠陵城,怎能讓他遭到這樣的風險!
想着,南宮玥眼中閃過晦暗不明的光芒,心中怒意翻騰,卻也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牛興隆與那個武老闆達成協議,将那些劣馬買走。
采購戰馬是軍中之事,她是内宅女眷,哪怕她是鎮南王世子妃也無權幹涉,而詠陽祖母也不是南疆的将領,同樣不能插手南疆的軍務。
能管此事的隻有蕭奕和——
鎮南王!
隻是以鎮南王的性子,貿然去說隻會起到反作用,說不定不但會讓這些日子來勉強形成的融洽毀于一旦,而且更攔不住戰馬送往前線。
南宮玥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得想個法子才行……
南宮玥的眼睛落在了那匹黃骠馬上,沉吟片刻後,先與詠陽說了兩句,得了她的允許,便招來百卉悄悄耳語了,百卉應命而去。
斜對面的牛興隆将一式兩份的采購單子分給了武老闆一份後,裝模作樣地說道:“今日本官先交付五千兩定金,取走這兩百匹戰馬,剩下的一千八百匹你務必在明日巳時前送到駱越城大營,屆時本官再付餘款。”
牛興隆自然也知道很多人在看着自己,但他根本不在乎這一點,想着買下這批兩千匹的戰馬之後,就會有一萬兩銀子飛入自己的腰包,牛興隆就是心花怒放。别人都說打仗不好,照他來看,這些人才是目光短淺,不打仗哪有财發啊!
“是是,牛大人。”武老闆唯唯應諾,心裏竊喜自己消息靈通,早就打聽到了南疆軍要采購戰馬,這才事先悄悄地試探了負責此事的牛大人,把這事給漂漂亮亮地辦成了。
既然差事辦好了,牛興隆就打算打道回府,可就在這時,後方随行的副少監大步走到他身旁,壓低聲音對他道:“大人,屬下剛才聽說今日這馬市裏出了一匹千裏馬……”
千裏馬?!牛興隆頓時兩眼發亮,心潮澎湃:若是真的有千裏馬,自己又能呈給鎮南王的話,鎮南王一定會“龍”心大悅,說不定還會覺得他辦事得力,以後給他有更多油水的差事……
想到這裏,牛興隆迫不及待地問道:“那匹千裏馬在何處?本官一定要将它買下才行。”他的語氣中透着勢在必得的意味,完全沒想過對方有可能拒絕他。
副少監有一絲爲難,繼續道:“大人,這匹千裏馬被一個老婦賭相馬時給相走了……”說着,他指了指不遠處的詠陽、南宮玥一行人。
牛興隆順着他指的方向看了過來,目光輕飄飄地在幾人身上掃過,也沒把她們放在眼裏,目光最後定在了那匹羸瘦的黃馬身上,目露懷疑之色:“你說的千裏馬不會是那匹排骨馬吧?”
副少監也熟知頂頭上司的性子,忙把自己剛才聽說的事簡明扼要地概括了一遍,然後又指着甯老爺說:“這甯老爺的相馬本事是有名的,屬下看他纏着那老婦不放,沒準也是想把這匹黃骠馬給買過去……”
牛興隆雖然也不太懂相馬之道,但是也好歹在馬監裏混了一段時日了,這些有名的寶馬之名還是聽過的,而且副少監更是在馬監裏待了幾十年,雖稱不上什麽伯樂,但還是頗精通幾分相馬之道的。
寶馬千金難得的道理牛興隆還是知道的,牛興隆再不遲疑,健步如飛地朝詠陽一行人走了過來。
本書由潇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