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老者驚呼一聲,腿一軟,一下子跪了下去。
仿佛是一顆石子掉入了湖水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周圍的百姓一個接着一個地跪了下去,最後都伏地磕頭:“見過王爺。”
同時,每一個人心中都浮現了一個問題:這茶鋪中的幫工姑娘怎麽會認識王爺?王爺又怎麽會來這個茶鋪,難道說……
鎮南王和葉依俐信步朝茶鋪這邊走了過來,那幾個流民和抱着男孩的婆子跟在後方,幾個流民幾乎覺得自己在做夢,他們走投無路才來駱越城投親,居然遇上了鎮南王?!
待鎮南王走到茶鋪前,南宮玥和蕭霏也迎上前去,福身道:“見過父王。”
她們原本并不打算讓百姓知道是王府在此施茶施藥,但既然葉依俐已經叫破,也就隻能順勢而爲了。
父王?!這個稱呼聽得衆人又是一驚,想到了二女的裝扮,忍不住心想:莫不是世子妃和王府姑娘也來了?
這區區的一個茶鋪,憑什麽引來王府的三個貴人?!
一時間,在場的百姓都已經心裏有數了,原來這個茶鋪是鎮南王府的!
鎮南王豪爽地笑了,環視衆人,揮了揮手道:“免禮,都起身吧。”
那些普通百姓平日裏哪裏見過鎮南王這等尊貴的人物,根本不敢起身,倒是有一個老婦大着膽子擡眼,戰戰兢兢地說道:“多謝王爺一片愛民之心,在此施茶施藥!”
一個中年婦人也接口贊道:“王爺真是愛民如子啊!”
見這些百姓真心跪伏,鎮南王一時神清氣爽,心中很是受用。
還是世子妃的主意好,這麽一來恐怕也不會再有人想起方家那檔子污糟事了。王府的聲望終于可以重振了!不愧是百年世家教出來的姑娘,做事還是周道的很!
鎮南王的心情甚佳,十分親民地說道:“是世子妃和大姑娘在此施藥施茶,本王隻是過來看看而已!”
那些百姓又是一陣謝恩。
鎮南王隻是順路來看看,倒也沒想在此久留,他的目光在垂眸靜立的葉依俐身上停頓了一下,上馬便走了。
南宮玥和蕭霏原本是打算來幫個忙的,這麽一來,也就待不住了,隻能上了青篷馬車。
直到那馬蹄聲和車轱辘聲漸漸遠去,那些百姓才微微顫顫地站起身來,久久沒回過神來,心中盤旋着一個念頭——原來一直在此施涼茶和施藥的是世子妃和蕭大姑娘啊!
好一會兒,才有一個粗糙的女音在茶鋪裏響起:“柱子,柱子你終于醒了!”
那灰衣婦人喜極而泣,連聲謝過那婆子。
衆人循聲看去,原來剛才那個昏迷的男孩在服下了解暑藥後,終于蘇醒了。
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婦瞪大了眼珠子,忍不住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痛呼道:“哎呦,不是夢……這麽說,這個茶鋪真的是咱們王府的!”
這間城門口的茶鋪開了半個多月了,駱越城中的百姓都在猜測到底是哪個大戶人家有如此的手筆做如此積功德的善事,卻又毫不張揚,完全不圖虛名!
如今知道是世子妃和王府大姑娘的手筆,頓時有一種驚詫之餘卻又理所當然的感覺。
“我就說嘛,什麽人能在城門口搭這麽個茶鋪,卻連守正都不管……”一個中年腳夫感慨地說道。
“那是!”他身旁的一個中年婦人點了點頭,“又是買藥又是買茶,還要請這麽多人在此照看着,那得費多少心啊,世子妃和蕭大姑娘真是善心之人……”
那老婦又想到了什麽,感慨地說:“哎,蕭大姑娘如此善心,之前老婆子還聽說了不少傳言,說蕭大姑娘是個容不得人的妒婦……果然,一定是那方家因爲婚事不成,就記恨在心,在污蔑蕭大姑娘的閨譽!”
說起方家的事,中年婦人有些激動,贊同道:“方家那些腌臜事真是不堪入耳,真正是小人行徑,婚事不成,就要壞人名節!”
“壞人名節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我看那方家遲早會遭報應!”
“……”
茶鋪内外說得是義憤填膺,葉依俐默不作聲地回到了茶鋪裏,心想:這個世道真是諷刺極了,她們這兩個高高在上的貴女做了什麽?不過是拿出些銀子,坐在擺着冰盆的屋裏,動動嘴皮子使喚一下下人罷了,真正累的,真正應該受到感謝的是他們這些在大太陽底下忙裏忙外的人。但是世人多蠢鈍,往往隻看到了表面。
不管葉依俐是怎麽想的,會來讨茶讨藥的都是一些窮苦的百姓,對于他們而言,這簡簡單單的一碗涼茶,一碗藥,說不定就能救了一條性命,自然是感恩戴德。
還不到一天,在北城門外施茶施藥的是世子妃和王府大姑娘一事就傳揚了開來,整個駱越城人盡皆知。更有受了恩惠的特意來王府門前磕頭謝恩。
南宮玥和蕭霏都有些無奈,她們心裏清楚,恐怕很長一段日子不能去茶鋪了。
“世子妃。藥制好了。”
到了夜裏,百卉拿回來了一個小瓷瓶,南宮玥接過,從裏面倒出了幾顆如指頭大小的褐色藥丸,放在鼻下嗅了嗅,臉上露出喜色道:“制得不錯,回春堂的師傅果然還是有些能耐的。”
這藥丸正是解暑藥。
這兩日在北城門施的是湯藥,雖然湯藥見效更快些,但不管是熬藥還是施藥都相當的麻煩。施個幾天倒還好,若是施足一個夏天,恐怕府裏上下都要怨聲載道了。
而且,整個南疆皆是暑熱,僅僅是在駱越城施藥是遠遠不夠的,這麽一來,湯藥就很難保證時時供應。
所以,南宮玥親拟了方子,在駱越城尋了一個口碑不錯的藥鋪,委托他們來制作成藥。
“這批藥丸的成色不錯。”南宮玥欣喜地說道,“讓回春堂明日開始就大量制吧,但必須得保證成色與這批一樣。”
百卉笑着說道:“您放心吧,世子妃,這可是咱們王府要的,價錢又給的足足的,諒回春堂也不敢來蒙混。”
南宮玥微微點頭,笑了笑說道:“你再去尋一兩家藥鋪,一定要保證鋪子的聲望好,炮制師傅的手藝高,若是尋到了,就讓朱興先去見一下炮制師傅,仔細查查底細。”
“世子妃。”百卉不由問道,“是回春堂制得太慢了嗎?”
“不止是解暑藥。”南宮玥有些擔憂地說道,“東南那邊障氣密布,我想着得給軍中制一些解瘴藥才是。”
原來是軍中要用!百卉恍然,軍中無小事,必需要求炮制師傅不僅手藝高超,而且要十分可靠才行。
爲了世子爺,世子妃總是想得那麽周到!
百卉福身應了。
“畫眉,去書房替我把《南疆百草》拿來,你們早些休息吧。”
幾個丫鬟都有些無奈,畫眉老老實實地把那本翻閱了好多次的《南疆百草》拿了出來,又把火燭挑得更亮了。
南宮玥翻到夾着書簽的那一頁,依在美人榻上,細細地看着。
無論是解暑藥還是解瘴氣都是要大量制的,購買藥材就是一筆巨大的開銷,若是能改進一下方子,用上一些南疆本土的藥材就能便宜許多了……
這一夜,除了碧霄堂,駱越城的其他府邸也都久久未眠,得知原來是王府在北城門外施茶施藥後,各府都不禁有些新的考量……
他們聽說今日施藥時,王爺也到了,也就是說世子妃施藥是經過王爺同意的。
莫非是王爺和世子爺和好了?
不少人因此松了一口氣,有些心思活絡的府邸,更是叫來了府裏的姑娘,細細叮囑了一番。
于是,次日,蕭霏剛陪方老太爺下完棋回來,就收到了好幾封拜帖。
蕭霏喜靜,平日裏與她有所往來的姑娘并不多,這一連幾封拜帖讓她有些懵了,便幹脆一起帶上去了碧霄堂。
南宮玥拿過拜帖,一一看過,不禁笑了,說道:“這幾家應該是想一起來施茶施藥的。”
蕭霏眨眨眼睛,“想施藥的話,她們可以自己來。王府并沒有禁止别的府邸。”
南宮玥含笑道:“那可就沒了名了。”
蕭霏頓時恍然了,随後微微皺起了眉頭。
再回想起那幾張拜帖,大多是大嫂設宴那日沒有來的府邸。
顯然,這應該并不是那些姑娘自己的意願,想必是她們家中的長輩知道茶鋪是王府設的,才想來投機取巧吧。
這麽想着,蕭霏的心裏有些不太舒坦,她開這個茶鋪并沒有爲自己揚名的意思,隻想爲百姓做些事,她不想自己的心血被這些歪念糟踐。
“大嫂。”蕭霏目光清澈地看着南宮玥,說道,“我不願意。”
事實上,施了這陣子茶,蕭霏的花費并不少,她的私房錢其實也不太夠用。蕭霏也知道,若是自己願意,駱越城大大小小府邸的姑娘們都會加入,如此一來,銀子肯定是夠了。
可是……
她就是不願意!
她不願意她花費心思一手開起來的茶鋪被摻上任何不單純的目的,這會讓她憋屈。
“好。”南宮玥輕輕點頭,向她眨眨眼睛說道:“……要是銀子不夠,咱們再去向父王讨。”
鎮南王這趟也算是出了風頭,以他好面子的性子,讨一些銀子繼續用于施藥恐怕是不會被拒絕的。
況且,南宮玥也覺得蕭霏所沒錯,雖然從利益上來說,應下那些姑娘顯然更好,但施茶施藥本就是善心之舉,摻雜了利益,違了本心,又何必呢。
蕭霏笑了,就如同一株空谷幽蘭徐徐綻放。
回去後,蕭霏就推了所有的拜帖,殊不知這一舉動又在駱越城裏引起了紛紛猜測。那些心思頗重的府邸更是不禁懷疑這到底是大姑娘的意思,還是……世子妃?
更有甚者開始後悔上次世子妃設宴自家沒有去了,早知道王爺和世子爺的關系能夠和緩,就當這出頭鳥了!現在,他們不僅沒有收到世子妃笄禮的帖子,就連想要一起施藥都被拒絕了,這下可怎麽辦呢……
這些府邸的種種思慮,南宮玥并不在意,她要做的事情實在多的很,也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
向回春堂下的第一筆解暑藥的訂單,預計要十日後才能拿到。
百卉也另外找了兩家口碑不錯的藥鋪,交由朱興去查了。
而南宮玥也沒有閑着,時間就在忙碌中到了六月二十四。
這是南宮玥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日子。
這一日,南宮玥照常地起了個大早,丫鬟們已經把今日笄禮要換的三身新衣裳都準備好了,安娘仔細地服侍南宮玥穿上第一身新衣,一件玫紅芙蓉團花暗紋褙子,跟着又親自幫她梳頭,從頭皮到發梢梳了足足一百下,嘴裏還念念有詞地說着吉祥話。
從昨晚起,安娘的情緒就非常激動,在她屋裏服侍的小丫鬟更是悄悄告訴百卉安娘昨晚一夜輾轉反側沒有睡好。百卉她們都可以理解,作爲奶娘,安娘對南宮玥有種似母女又似主仆的特殊情感,于是幾個丫鬟都體貼地退到了一邊。
南宮玥梳妝洗漱後,便先去了祠堂。
一番祭拜上香的禮節結束後,南宮玥這才又回了碧霄堂,并去往聽雨閣。
兩位外祖父都在,今日的正禮,他們都不會出席,南宮玥就先過來向他們行禮,又陪着他們一同用了早膳,并得了兩份厚厚的生辰禮。
到了辰時,南宮玥與他們告退,去了惜鴻廳。
進到偏廳,詠陽大長公主、蕭霏和傅雲雁都已經到了。
“詠陽祖母。”南宮玥盈盈一福。
落落大方、優雅從容、沉着淡定,玥兒真的是長大了!
詠陽含笑地看着如今身段修長玲珑的南宮玥,親自上前攙扶起她,濃濃的喜悅溢于言表,同時心裏亦有幾分感慨,想起初次見面時女扮男裝的南宮玥才不過十一歲,眨眼間就三年多過去了。南宮玥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到了辰時過半,有丫鬟進來禀道:“姚夫人到了!”
詠陽和蕭霏先去敞廳迎客,南宮玥和傅雲雁留在偏廳裏,隻聽敞廳的方向不時傳來喧阗聲,顯得很是熱鬧。
又過了一炷香,安娘有些緊張地走了進來,道:“世子妃,笄禮快要開始了……”
南宮玥和傅雲雁在安娘的指引下朝敞廳走去。
明明昨晚已經說過了好多遍,但安娘還是忍不住又将笄禮的步驟說了一遍:“世子妃,等王爺開禮緻辭後,您就走到敞廳正中,面向南,向觀禮賓客行揖禮。然後面向西正坐在席上……”
安娘越說越緊張,今日的笄禮是象征南宮玥成年的大禮,又是由鎮南王親自主持,詠陽大長公主爲正賓,這是莫大的榮耀,決不能出一點差錯!
“安娘,”傅雲雁好笑地打斷了安娘,提醒道,“阿玥給我做過贊者的……”南宮玥又如何會不知道笄禮的程序呢!
話語間,她們已經走到了敞廳外,不一會兒,就聽鎮南王铿锵有力的聲音響起:“今日世子妃行成人笄禮,本王代親家主持,感謝各位賓朋佳客的光臨!”
他簡明扼要地說了一番緻辭,頓了一下後,就宣布笄禮開始。
笙樂聲響起,安娘挑開竹簾,南宮玥在衆人灼灼的目光中走到廳中,不慌不忙,從容淡定。
她挺直腰杆,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垂在後腰的青絲随着她腳步移動微微跳躍。
她在席前停下腳步,朝南看向觀禮的衆位賓客,田老夫人、田大夫人、姚夫人、蕭二夫人母女、蕭三夫人母女、四姑娘蕭容瑩、胡夫人……
今日的笄禮,南宮玥沒有請太多的賓客,她希望今日來的大部分人帶着祝福,而并非僅僅是客套!
南宮玥深深地對着賓客行揖禮。
賓客們的臉上始終挂着得體的笑容,心中卻沒有表面那麽平靜。
衆人都猜到今日世子妃的笄禮詠陽大長公主應該會是正賓,傅雲雁和蕭霏會擔起司者和贊者的職責,但是誰也沒想到的是主持笄禮的竟然會是鎮南王。
女子十五歲的笄禮,在未出嫁前一般都是由父母雙親爲其主持,出嫁後冠了夫姓,自然是由夫家長輩,通常是由婆母來主持。而衆人皆知世子與夫人不和,夫人不想出面給世子妃主持笄禮倒也不難理解,但是怎麽會是鎮南王呢?
難道夫人最近還真的是在養病?又或者正如近日駱越城裏傳言的那樣,王爺和世子爺的關系和緩了?
在衆人驚疑不定的眼神中,南宮玥朝西跪坐在藤席上,對着面前作爲贊者的蕭霏微微一笑。
蕭霏拿起牛角梳緩緩地替南宮玥梳頭,一下又一下。
正坐的南宮玥挺直腰闆,雙手規矩地放于膝上,挺拔幹練,目不斜視。
今日是她的笄禮,可是雙親、兄長、大姐姐、希姐姐……還有阿奕都不在!
她心裏是有遺憾的,但是看着詠陽和傅雲雁,心中又湧現一股暖流。
她擁有的已經許多,詠陽祖母和六娘的這份千裏而來的情誼,她将永遠銘記于心!
蕭霏放下梳子後,作爲正賓的詠陽站起身來,走到南宮玥的身旁,淨手。
與此同時,作爲司者的傅雲雁捧着放有羅帕和一支白玉嵌紅珊瑚珠子雙結如意簪的托盤緩步走入廳中。
詠陽含笑地看着南宮玥,高聲吟頌祝辭:“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這句話出自《儀禮·士冠禮》,在每個少年少女的成年禮上都會聽到這句祝辭,可是此刻南宮玥卻忍不住眼眶一熱,眼前一片朦胧,仿佛從那最平淡的言語中深切的感受到了詠陽對她的祝福。
她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笑容溫婉。
詠陽拿起梳子象征性地替南宮玥梳了兩下,接着傅雲雁屈膝跪下,詠陽從那托盤上拿起了那支白玉嵌紅珊瑚珠子雙結如意簪……
就在這時,廳外突然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跟着就是一個小丫鬟難以置信的驚呼聲——
“世子爺!”
蕭奕!?
小丫鬟的三個字仿佛在敞廳中砸下了一顆炸彈般,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廳外。
惜鴻廳外的庭院中,盛夏金色的陽光傾瀉而下,一身戎裝的蕭奕行色匆匆地大步朝這邊走來,陽光沐浴在他身上,銀色的盔甲仿佛在發光一樣。
等他走近,便可清晰地見到他俊美的臉龐上都是細碎的胡渣子,整個人看來風塵仆仆,問題是——
他身上的盔甲上、衣袍上血迹斑斑,紅得觸目驚心!
廳中的不少女眷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氣,發出驚呼聲,連主座上的鎮南王都愣住了,東南邊境的戰事還遠未結束,南涼更沒有敗退之像,蕭奕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南宮玥忍不住從席上站了起來,嘴巴動了動,卻沒能發出聲音,無聲地說了幾個字:“阿奕,你回來了!”
這一刻,南宮玥的眼眶中忍不住浮現一層薄霧,心中更是劇烈地起伏不已。
蕭奕,他回來了!
爲了她的笄禮,他特意趕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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