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玥和蕭霏出門的時候,天方亮,東邊的天空一片燦爛的金色,旭日從稀薄的雲層裏探出半邊腦袋。
駱越城的北城門早已經大開,百姓排着隊,入城的入城,出城的出城……
城門外,那兩間竹棚外擱起了一塊木闆,上面寫着兩個大字:施茶。
竹棚裏,站着幾個穿着一式青色衣裙的婦人——爲了這次施茶,蕭霏特意給這些幫工的婦人統一定制了這身青色衣裙。
南宮玥和蕭霏的青篷馬車停在了官道的另一邊,兩人挑開馬車的窗簾看着斜對面的茶鋪,都是微微一怔。
“霞姐姐!”
蕭霏不由得脫口而出,兩人面面相觑,都沒想到會在那幾個青色的身影中看到一身青衣的韓绮霞,她還是梳着一條簡單的麻花辮,隻是頭上多包了一方青色的頭巾。此刻的韓绮霞正站在爐前一邊攪動着藥茶,一邊對身旁的一個青衣婦人交代着什麽。
南宮玥和蕭霏一下子明白了,韓绮霞是自己請纓來教這些幫工煮藥茶呢!
若非自己特意過來看,恐怕還不知道霞姐姐又爲自己做了這些……蕭霏心中淌過一股暖流,一霎不霎地看着茶鋪。
那些青衣婦人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兩大桶藥茶在爐子上燒着,濃濃的藥茶香随着熱氣翻湧飄散了出去。
城門附近的不少路人自然也聞到了這股藥茶香,紛紛看了過來,一個豐腴的青衣婦人清了清嗓子,吼道:“瞧一瞧,看一看,不要錢的涼茶随便喝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這聲音自然也傳入了南宮玥和蕭霏的青篷馬車中,桃夭露出一絲赧然,解釋道:“聽說這個大姐以前是與她家男人做貨郎吆喝的,現在她男人摔斷了腿,在家養着,所以日子有些拮據……”
雖然那婦人吼得聲嘶力竭,卻也隻見人從城門口的方向觀望,未曾有人上前領茶。
百姓們的心裏都還是有所顧慮,這茶鋪說是施茶,誰知道會不會有别的花樣呢。
眼看着一盞茶過去,茶鋪前還是空落落的,蕭霏有些着急,正打算是不是下去看看,就見韓绮霞有了動作,她舀了幾杯熱茶,放在兩個木制托盤上,然後又對那豐腴婦人耳語了一句。
豐腴婦人頻頻點頭,跟着兩人就一人捧着一個托盤主動朝路人走去……
雖然說,馬車中的南宮玥和蕭霏看不到韓绮霞在和路人說什麽,但是她的行爲已經夠明顯了——她們在主動向路人送藥茶。
連着兩個路人拒絕後,有一個老者謝過韓绮霞,捧着藥茶喝了起來。
韓绮霞笑吟吟地與老者閑聊着,最後還招呼那老者到茶鋪中坐下了……
蕭霏看得目瞪口呆,若非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韓绮霞就是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王府嫡女。
霞姐姐怎麽能做到這一步?!
蕭霏雙目灼灼地看着韓绮霞,隻見她還在與老者閑話家常,嘴角勾出一朵燦爛的笑靥,顯然是自得其樂得很。
與此同時,那豐腴婦人也送出了好幾杯藥茶……确信這茶鋪的涼茶真的不要錢,陸續就有路人過來排隊了,慢慢的,有好些路人見茶鋪這邊熱鬧,也三三兩倆地過來湊熱鬧……
眼看着她們的茶鋪漸漸人流湧動起來,蕭霏心裏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成就感。這件事是她一點點地、一步步地摸索着做起來的,她終于是做成了!
在馬車中看了好一會兒,蕭霏正要放下窗簾,就見韓绮霞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朝這邊看過來。兩人四目相對,韓绮霞露齒笑了,然後對着那豐腴婦人說了一句,那豐腴婦人面露驚詫,誠惶誠恐地朝馬車的方向看了一眼。
韓绮霞解下頭上的青色頭巾,又整了整衣裙,信步走了過來……早晨的陽光柔和地灑在了她的身上,爲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蕭霏一不小心就看呆了,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她似乎懂了些什麽,卻又沒有完全明白。
她皺了皺眉頭,苦思之際,韓绮霞挑簾上了馬車。
“玥妹妹,霏妹妹,你們也來了啊。”她自在地在兩人的對面坐下,調皮地笑道,“我們這算不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見蕭霏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韓绮霞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低頭看着自己的衣裳,道:“霏妹妹,我有什麽不對嗎?”
蕭霏用力地搖了搖頭,壓抑住心口的湧動。她很想問韓绮霞,以前在齊王府時,當齊王妃和韓淮君夫妻起了龃龉,韓绮霞又是如何自處的?
可是想到韓绮霞如今的處境,蕭霏又感覺到自己不該問……這個問題會刺痛霞姐姐吧?
離開王都、離開齊王府的霞姐姐已經再也不需要爲這個問題煩擾了……
蕭霏力圖鎮定,思緒嫉妒混亂,就在這時,聽到外面傳來一片喧阗聲,南宮玥又挑開了窗簾,隻見茶鋪邊的不少路人似乎被什麽吸引了,目光都齊刷刷地朝一個方向看去。
南宮玥、蕭霏和韓绮霞面面相觑,還沒等她們吩咐丫鬟下去查探情況,就看到七八個衣衫褴褛的人從她們的馬車邊走過,那些人面黃肌瘦,步履蹒跚,一看就是旅途勞頓。
難道是流民?!南宮玥眉心微蹙,可是沒聽到蕭奕提起南疆最近有什麽災害,或者戰亂。
這些“流民”一到城門外,就被幾個城門兵攔住了,他們似乎在向城門兵解釋什麽,可是城門兵面露森冷,不爲所動。
南宮玥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大裕律法有令:凡官員、百姓遠離所居地百裏之外,都需路引,若無路引,便可将之拒于城外,甚至可以依律治罪。
這幾個“流民”一看就是爲生活所迫,不得已才颠沛流離,十有八九是不會有官府開具的路引的。
南宮玥沉吟一下,取出自己的腰牌遞給了百卉,吩咐道:“百卉,你去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百卉利落地下去辦事了,不一會兒,她就回來禀告道:“世子妃,那些人是從華令城附近的一個李家村裏來的。”
南宮玥在《南疆地理志》中看到過華令城的介紹,那應該是南疆西南邊境的一個小城,并不富庶,那麽這李家村更是可想而知了,恐怕隻是一個偏僻的小村子。
百卉繼續說着:“半個月前,西南一個名爲武垠族的部落派了一支數百人的軍隊突襲了他們的村子,燒殺擄掠,他們村子的人死了大半,他們幾個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來駱越城是爲了投親。”
南疆北接大裕泾州,東部靠海,南鄰百越國,而西南方則是數十個蠻荒小族,百卉所說的武垠族就是其中之一。這些小族或強或弱,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有的淳樸,有的野蠻,有的荒淫……他們對大裕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比如這武垠族,不隻是對大裕,對其他小族亦是毫不留情,隻是這個族落全民皆兵,又一貫居無定所,随遇而居,因此委實是有些難對付!
也就是說,城門口的這些人确實是流民,也難怪城門守衛不敢讓他們進去,流民的蹿入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導緻城中治安混亂,再說的險峻點,萬一有外族奸細混在其中呢?!
南宮玥思索片刻後,果斷地說道:“百卉,你去跟守正說,讓他找幾個守衛陪着這些人去投親,若是有親眷在駱越城的,就吩咐胥吏将戶籍暫時落在駱越城中;若是找不到親眷的,讓守正再來回報。”南宮玥心中有些憂心,既然駱越城有流民,恐怕其他的城鎮也會有,曆朝曆代,流民都不好安置,容易爲患。
百卉又下去了,南宮玥挑開窗簾,往城門的方向看去,隻見守正很快就來了,對着百卉唯唯應諾,那些原本如泥塑木偶般的流民一個個都是感恩戴德,如一潭死水般的眼神中閃現了一絲希望的火花,整個人一下子活了過來,喜笑顔開。
這些個百姓雖然生活在底層,生命力卻如野草般頑強旺盛,隻要給他們一滴水,一點土壤,就能重新紮根。
韓绮霞思忖片刻,出聲道:“百卉,你待會兒若是得了那些流民的住址,也給我一份吧。他們旅途勞頓,怕是身子有些虛,沒準會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可大可小,輕的人不過幾天食欲不振、精神疲乏,也就适應了,但若是重者,沒準會腹瀉嘔吐,這些流民家貧,恐怕是請不起大夫的。
南宮玥立刻明白韓绮霞言語中的深意,點頭道:“還是霞姐姐你細心。”韓绮霞如今常與平民百姓接觸,比她們要知人間疾苦,心細如發。
直到那些流民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群裏,蕭霏這才收回了視線,她也聽到了韓绮霞的話,若有所思。
她突然覺得自己之前想問韓绮霞的那些問題真是傻極了。
這個世上,苦難的人太多了,各有各的愁苦,有的貧苦,有的病痛,有的就像剛才那些流民,本來安居樂業,卻突降橫禍,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和親人。
和他們相比,她擁有的太多了,出生便是王府嫡女,不隻是吃穿不愁,每日都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有父母的疼愛,有親人,有朋友,有她的琴棋書畫……還有她的小橘。
天下的便宜又怎麽會讓一人都給占盡了,她也該知足了……
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她,隻需問心無愧便可!
想着,蕭霏的眼神變得清明堅定起來,曾經的迷茫在這一刻終于消失殆盡。
蕭霏的變化實在是太過明顯,身旁的南宮玥自然是看在眼裏,她隐隐猜到了怎麽回事,眼中露出了笑意。而韓绮霞看着蕭霏卻是一頭霧水,心道:霏妹妹這是怎麽了?……好像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雖然不知所以然,但是韓绮霞心寬地對自己說,不管到底是怎麽回事,都是一件好事!
韓绮霞又與南宮玥、蕭霏閑聊了幾句,便又下去茶鋪幫忙了。
至于南宮玥和蕭霏,則踏上了歸程。
馬車一路暢通,待駛過繁華的長空街時,蕭霏叫停了馬車,吩咐道:“桃夭,你下去對面的玉心齋買些乳餅、蜜汁玫瑰芋頭來。”
玉心齋是駱越城生意最好的一家點心鋪子之一,門口排着長長的隊伍,城中上至官員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歡這家鋪子的點心,既好吃,又價錢公道。
問題在于——
南宮玥記得蕭霏不喜歡吃芋頭啊……等等,她很快想到了這兩樣點心的共同點,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蕭霏選的這兩樣點心是方老太爺最喜歡的,那麽她這些點心是買給誰的不言而喻。
南宮玥勾唇笑了。
半個時辰後,她們就帶着那幾盒點心回到了碧霄堂,然後一同去了聽雨閣,方老太爺正悠閑地坐在輪椅上,品着茶。
“外祖父!”南宮玥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替蕭霏表功道,“快看看霏姐兒給您買了什麽?”
她說話的同時,桃夭趕忙打開了精緻漂亮的點心盒子,點心還是熱乎乎的,淡淡的香味飄散出來……
這是……方老太爺一陣錯愕,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蕭霏這丫頭确實有心了!
他朗聲招呼道:“阿玥,霏姐兒,都坐下,陪外祖父一塊兒吃!”
屋子裏的丫鬟忙服侍方老太爺淨手,而兩個姑娘卻因爲他的一句話怔住了。雖然方老太爺幾乎每日都會與蕭霏下棋,可是這還是他第一次叫蕭霏的名字,霏姐兒,這是表示親近的昵稱。
蕭霏眨了眨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烏黑的眼眸中泛起了一層晶瑩的水光。
南宮玥親熱地挽着蕭霏坐了下來,蕭霏粉嫩的櫻唇還在微微顫動着,情緒還十分激動。
蕭霏的情緒波動如此明顯,方老太爺又如何沒看見,隻是故意裝作不知。他隔着帕子撚起了一塊乳餅,接着又把兩個點心盒子分别往蕭霏和南宮玥的方向推了推,催促兩人也趕緊吃點心。
南宮玥的面前是蜜汁玫瑰芋頭,蕭霏的跟前是乳餅。
方老太爺的目光在蕭霏跟前的乳餅上停留了一瞬,忍不住心道:這丫頭倒是和阿奕一樣,不喜歡吃芋頭,終究是兄妹啊……
南宮玥含笑地看着這對祖孫,很顯然,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不隻是蕭霏知道方老太爺喜歡吃什麽,方老太爺也知道了蕭霏不喜歡吃什麽。
日久見人心,這句老話真是說得不錯。
祖孫三人熱熱鬧鬧地在屋子裏吃着點心,之後又一起用了午膳,南宮玥和蕭霏這才告辭離去,南宮玥走的時候還拎走了一盒點心……
這一日,太陽還沒西斜,蕭奕就回來了。
南宮玥驚喜地眨了一下眼,下意識地看了看漏壺,這才申時呢。
“阿奕,怎麽回來這麽早?”南宮玥笑着起身,然後給了鵲兒一個眼色,鵲兒立刻心領神會地退下了。
“我得了消息,聽說駱越城來了一些流民,所以就回來看看……”蕭奕拉着南宮玥又坐了下來,“我剛才去見了守正,你也見到那些流民了?”
南宮玥點了點頭,這時,一陣濃濃的羊乳香從内室外傳來,緊跟着是一陣挑簾聲,鵲兒捧着一個熱氣騰騰的托盤進來了,将熱好的點心呈上了桌。
南宮玥話鋒一轉,笑道:“阿奕,外祖父知道你喜歡吃這個,就讓我帶了一盒給你。”
熱騰騰的乳餅散發着濃濃的羊乳香,令聞者食指大動。
蕭奕津津有味地吃着乳餅,南宮玥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他,說起自己今日是如何遇上流民的……等蕭奕聽到南宮玥說起蕭霏命桃夭去玉心齋買了點心時,那碟熱乎乎的乳餅早就被他狼吞虎咽地吃得一幹二淨。
他的目光在那空無一物的碟子停留了一瞬,表情有些怪異,仿佛在說,我居然吃了蕭霏那家夥的東西,吃人嘴軟……
南宮玥偏過頭去,忍俊不禁,然後若無其事地與蕭奕繼續閑話着。
兩人雖然是日日在一起,但還是有說不完的話題,哪怕是日常一個小小的細節,都可以說得滔滔不絕,聽得津津有味……說說笑笑間一同用過了晚膳,兩人本打算院子去散步消食,誰知道百卉禀告道:“世子爺,世子妃,大姑娘來了!”
蕭奕眉頭一皺,努了努嘴唇,神色中一不小心就露出了一絲嫌棄:都這麽晚了,蕭霏這家夥還有完沒完!以爲一盒乳餅就能讨好自己嗎?
南宮玥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忙站起身來,卻聽百卉又道:“世子爺,大姑娘說也想見見您。”
咦?蕭奕眨了眨眼,露出訝色,也站起身來,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
兩人一同去了東次閣,蕭霏已經在一把圈椅上坐下了,她眉宇緊鎖,看來心事重重。
見他們來了,蕭霏忙起身見禮,随後,她猶豫了一瞬,還是單刀直入地問道:“大哥,我有事相求。不知道大哥你能否想法子安置一些流民?”說着,蕭霏眸光一黯,眼中閃過一抹複雜。
其實,在來碧霄堂之前,蕭霏已經去過王府的外書房見了鎮南王,也跟鎮南王說起了流民之事。但是鎮南王絲毫不在意,說是就這麽些流民鬧不出什麽亂子來,還讓她一個小姑娘家家别管這種事,三兩下就打發了蕭霏。
蕭霏想了又想,最後便來碧霄堂找蕭奕。
她有些忐忑地看着蕭奕,唯恐大哥也會拒絕她。
南宮玥和蕭奕面面相觑,然後相視一笑。
蕭奕嘴角微微彎起,面色緩和了不少。
“霏姐兒,”南宮玥掩嘴笑了,黑曜石般的眼眸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我剛剛正與你大哥商量這件事呢。”
真的?!蕭霏頓時面露喜色,心道:大嫂果然是大嫂,跟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自己和大嫂果然是靈犀一點通。
南宮玥頓了一下後,正色道:“流民若是安置不妥,就會變成流匪,所以一定要妥善行事。”說着,她想起往事,難免有幾分感慨。
見南宮玥這副深有感觸的表情,蕭霏也覺察出什麽,遲疑地問道:“大嫂,難道你遇到過……流匪?”她隻是想想,就膽戰心驚。
南宮玥也不避諱蕭霏,與她說起了那段往事,想想也不過才幾年前發生的而已。
蕭霏聽得一驚一乍……然後恍然大悟,她以前還想大哥這樣的莽漢如何擄獲了大嫂的芳心,原來他們還有這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啊!
倒是便宜大哥了!蕭霏飛快地瞥了蕭奕一眼,看得蕭奕眉頭抽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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